十几年前我搬进宏茂桥德义区,这里有极其浓郁的市民气息,不但生活设施便利,物价廉平,民众间关系和睦,社区基层领袖也尽职尽责。我的邻居都是典型的新加坡人,左右两家皆为闽南人,且定居于此40多年。他们初一和十五都会焚香祭拜,平常以闽南语交流,都没受过高等教育,无稳定工作。以右边芳邻为例,男主人退休前在工地夜间看更,女主人最后一份工作是在酒楼打杂工,后因地滑摔倒,跛着脚咬牙坚持半年后才最终退休。另一家邻居与楼上的印度族家庭情况大体相仿。有次,住右边的安娣非常高兴地说,他们全家年底要去台湾旅游,是儿子出钱。将近七旬的她终于有了护照!听到此话,我与妻子都相对无言,心中却沉重得像坠了块铅坨。
与我的直观感受大体相同,前些年有统计数字,宏茂桥这个老市镇也是全岛收入最低的区域之一。这里老龄化尤其严重,基本上周边几栋组屋楼底的丧事一直持续不断。
德义区也非常热闹,最近农历七月未至,德义民众俱乐部旁已经连续多晚有歌台表演。我对此区的居住环境非常满意,唯一让我颇受煎熬的就是歌台。因为这里的歌台表演实在太多!尤其是年中大热天与农历新年附近,经常有连续一周左右的歌台。即使关上门窗,我这种每天读书写作到深夜的人,戴上耳塞还是难逃震耳欲聋的乐声。
虽然听说有歌台由于住户投诉而搬迁的情况,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如此要求。因为经过楼下时,我经常看到阿公阿嫲提前数小时就去歌台前兴奋地占位。更何况在我搬入前,这里的歌台传统久已存在,以后即使我搬离了,除非老一辈谢去,年轻人兴趣不再,这个传统也将一直存在。我这个迁入者,如果只因不喜欢旧有传统,就希望本地文化屈从自己,显然是喧宾夺主。入乡随俗,尊重地方传统文化,是外来者与新移民都应有的基本态度。
以方言文化为特色的歌台传统,至少可追溯到80年前,至建国时又与节庆活动,尤其是中元庆赞与酬神祭拜结合起来;内容也由早期的福建戏、潮州戏等变为方言流行歌曲为主。舞台上服装绚丽、夹杂眩人耳目的声光电器,再加上搞笑俚谈与曼妙舞姿,虽然未必符合知识阶层的审美,却体现了浓重的草根情怀。
十几年前,导演陈子谦曾连拍了两部以歌台为题材的电影,让很多人对这个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也为本地这个以方言面向草根民众的接地气活动,打下了强心针。因为无论我们如何推动,歌台艺术都有可能是旧有方言文化最后的狂欢。陈子谦的电影并非只是新加坡人的集体怀旧,它更剖析了现代化转型中,本地下层华人的生存面貌与精神挣扎。所以,我再如何忍受不了这种甘榜式的喧闹,也依然从内心深处,珍惜这种即将从我们指尖流走的文化记忆。
不久前有人在社交媒体领英上抱怨,住组屋区的人,每天竟可以在私宅区呆上六到八个小时,这让她“很难”忍受。因此应该对组屋居民加以限制,以减少相互接触,如此方能保持自己的“独特性”。她还指出,组屋居民与私宅居民完全不同,前者只为钱,而后者则有自己的“价值观和思想”。
组屋居民才是新加坡人基本底色
这个贴文不仅体现了贴主的无教养与道德严重缺失,更体现了伪上层精英的傲慢、冷漠与疏离。据2022年的统计,本地有77.9%的居民住在政府组屋。而这些人,才是新加坡人的基本底色!
我们当然要谴责这位女士的愚蠢行为,但更要警惕的则是那些享尽了各种新加坡社会发展红利之人,因为在一个封闭的圈子之中生活,早已失去对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起码感知能力。
新加坡与其他国家一样,虽为社会流动性做出了很多,却依然存有隐性的阶层区分。我们所能看到的居住在公寓、私宅之中的干净、发达与现代化,只是新加坡的一个侧面,还有更容易被人所忽视的,为了锱铢所得,或者听听歌台就感觉非常快乐的组屋平民。这个庞大的阶层,被深深隐藏,且毫无声息。这就像歌台演出在新加坡的各个角落震天轰鸣,却基本只在《新明日报》上频繁出现。动辄花数百元或上千元看演唱会的人群,与提前两小时兴奋地在组屋草地抢座位的阿嫲,是两个世界。但前者如果在尝尽物质享受之后,还毫无共情与同理之心,像那位女士一样还要傲慢抢占道德上的便宜,那是不会对弥合阶层分裂有丝毫助益的。
作者是文史工作者、宗教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