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台阶上

温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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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陆无人机最近多次飞入台湾离岛金门的上空，台军通过扔石头、发信号弹驱离，并在星期四（9月1日）首次实弹击落一架无人机，让经历过20年炮战的金门成为全球瞩目焦点。《联合早报》记者实地走访金门，发现金门与对岸厦门因疫情阻隔两年半，为陆配、台商和民众带来诸多不便，大家都期盼恢复“金厦一日生活圈”，更切望挥别战争梦魇。

疫情阻隔两年半，在台湾离岛金门定居的陆配（中国大陆籍配偶）无法搭船到厦门回乡探亲，台商在大陆银行的资金一度冻结、收租困难，“两门”民众也少了带货赚外快的补贴生计门路。

金门是两岸关系中极其特殊的存在。地理上，金门距离大陆厦门的外岛角屿只有1.8公里，与厦门市距离10公里，与台湾本岛却相隔210公里。金门县包括金门本岛（大金门）、烈屿（小金门）、大胆、二胆和狮屿等12座大小岛屿。

《联合早报》记者8月底走访时，发现离金门约6公里的厦门大嶝岛正在填海兴建翔安国际机场，海面上可见到巨大沙丘和十几艘采砂船，据称2025年建成后只离金门1.5公里。

单看近代史，金门与大陆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系。1949年国民党政府退守台湾后，两岸在1958年发生以金门岛为主要战场的八二三炮战，也称第二次台海危机，经过战况最惨烈的44天后，大陆解放军改为“单打双不打”（单日炮击，双日不炮击），战事持续20年至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才停战。

2001年1月2日两岸实施“小三通”，在金门和厦门、马祖和马尾，进行“两门对开，两马先行”的直接通航、通商和通邮。即便大陆从2019年8月1日起暂停陆客赴台自由行，小三通仍不间断。

但好景不长，冠病疫情暴发后，小三通在2020年2月10日暂停，至今已两年半。台湾交通部长王国材7月底公开说，一旦边境开放，“小三通就应该要开”。台湾中央疫情指挥中心最新的说法是，最快9月底、10月初一步步开放边境。

陆配回乡难收入也锐减

金门和厦门“两门”不通，首当其冲的是金门约2800多名陆配，其中女性占绝大多数，也包括胡峥嵘（43岁）在内的五名大陆女婿。

在福建省漳州开旅行社的胡峥嵘2016年带团到金门，顺便到当地当社会关怀志工，邂逅了活动总召卢苇萱（34岁），两人相恋两年后结婚，他也落地生根在金门开民宿。

在小三通暂停前，胡峥嵘每周五固定搭船到厦门，到码头附近开寄放在好友家的汽车，回到半小时车程外的漳州探望现年67岁的母亲。他也顺道买货办货，回程时把旅游团带到金门。

胡峥嵘说，两年半没回老家看妈妈，放在厦门好友家的车子太久没开“电池都坏了”，民宿也因少了陆客，生意跌剩四成。他是家中独生子，父亲已在2000年过世。

他说：“我故乡在漳州，家乡在金门。希望小三通早日开放，方便探亲、促进两岸了解，也恢复文化旅游和商圈发展。”

55岁的贵州媳妇罗若兰说，她过去每年暑假都会带儿女回老家住一个月，探望现年90岁的母亲，疫情暴发后，她上次暑假回乡已是三年前的事。

“妈妈耳朵听不清楚，打视讯电话回去，她一直讲‘你都不想我、都不回来看我’，很担心直到死了我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她说，以往搭船到厦门，转机两小时就到家门口，如今要回乡，除了来回隔离，还得花至少两天，经桃园机场和上海机场，再续程到贵州，花钱又耗时。

她当年“搭小三通第一班船来金门”，举目无亲，过后与好友创办新移民关怀协会，随后再成立新二代两岸交流协会，主动带孩子们融入当地社会，为老人家包水饺和理发，每年定期带陆配到大陆进行文化交流，开拓视野。

过去她经常搭船带金门高粱酒和土特产，来回金厦两地“跑单帮”做小额贸易，这两年多失去稳定收入，转当保姆和到小学协助防疫工作，为19岁儿子和17岁女儿赚教育费。她六年前与患躁郁症和抑郁症的丈夫离婚，每天仍为住院治疗的他下厨送饭，也常带儿女探望爸爸维系亲子情。

罗若兰坦言，她既不喜欢大陆缺乏民主，也痛恨台湾在民主外衣下的贿选买票文化。“我只求多做实事。只要小三通一开通，我一定搭第一班船去探望妈妈。等边境开放，还要带更多青少年、陆配妈妈，到大陆深化交流，促进共同生活圈。”

金门县新移民公共事务协会理事长张莉（47岁，房地产中介）20年前从湖南嫁到金门，当年她在广西桂林航空公司当地勤人员，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当建筑商的丈夫。两人育有一对青少年儿子，她上一次回娘家探亲，已是三年前的暑假。

张莉曾开服装店八年，去年结束营业。她感叹生意难做，过去搭船到厦门，当天来回看货，引进应节时装，如今无法从厦门船运新货，曾下单买一批冬衣，通过集运从大陆运到台北，再从台北送来金门，“结果货一个月后才到，天气都已变暖，冬衣来了已是春天”。

金门人在厦门投资两万套房地产收租受阻

金门人口14万人，常住人口约6万。但据金门县政府透露，金门人在厦门投资超过两万套房地产。

经常在金厦两地奔走推动旅游的金门县观光协会理事长吴嘉将（60岁）说，20年前小三通开通初期，厦门房价相对低廉，许多金门人结伴组团去买房，自住租客两相宜，如今房价已翻涨五倍左右。

吴嘉将也投资了工厂用地和宿舍，这些年稳定收租。他透露当年房价一平方米最低4000元人民币（约811新元），如今已涨到一平方米2万元起跳（约4055新元），房租则涨了约三倍。

他说，因为台胞证五年到期未更新，导致银行卡被冻结，他有整整半年无法提领租金，经县政府协调才解决。

协助县政府为金门乡亲“解冻”银行卡的是金门县旅行商业同业公会。该会理事长翁炳信（58岁）说，大陆银行规定必须临柜办理，才能开通账户，许多民众没有申请网络银行，无法掌握租金是否确实转账和资金流动。

翁炳信说，大陆银行最后同意灵活处理，让金门人通过视讯确认身份证件，为银行户头解冻。他评估有至少1万民众受到银行卡冻结的影响。

翁炳信和吴嘉将都呼吁两岸政府早日恢复小三通复航，让金厦人民恢复正常交流往来。

金门县政府观光处处长丁健刚（40岁）也透露，从小三通暂停到去年10月成功为银行卡解冻的20个月空窗期，不少民众都因台胞证逾期，无法到大陆银行更新资料，导致银行户头无法正常使用。

他说，金门乡亲绝大多数都在厦门的银行开户，因此县政府与23家银行一一沟通协调，提供以视讯更新个人资料的过渡性方案，过后各银行也答应提供解冻三个月到一年不等的宽限期，解决燃眉之急。

民进党政府过去六年在台湾上台执政以来，两岸官方几乎零交流，但据知金门县政府观光处是全台唯一特设“大陆事务科”的观光处，丁健刚受询时证实说，与大陆地区的台港澳办公室沟通热络，但这一切非关政治，而是为了共商解决乡亲的民生问题。

他透露，县政府已向台湾陆委会递件申请，希望在防疫安全无虞下恢复小三通，观光处也正为此积极准备，与乡亲共渡时艰，一同迎接解封。

战乱孤儿感叹：和平交流为何这么难

小金门（烈屿）孤儿致力推动金厦和平经贸特区，搬回金门以便到厦门看儿子，如今却望海兴叹“和平交流为何这么难”。

69岁的林茂林当年是生长在战乱中的孤儿，出生于俗称“小金门”的烈屿，是家中排行第八的老幺。他出生前父亲已过世，母亲没能力抚养，忍痛送给亲戚领养。养父下南洋谋生后一去不回，养母在他一岁时死于盲肠炎，他又被托孤给祖母照顾。

1958年八二三炮战那年，他与祖母一同逃难到台湾本岛。上下船时，缠着三寸金莲的祖母跌倒受伤，同年病逝，五岁的他被寄养在同村的堂伯母家。

他成年后拼搏创业，包括创办金门远东酒厂。相濡以沫的妻子六年前病逝后，三年前他孤身搬回金门，落叶归根之余，也是为了方便经常搭船到厦门看儿子。他的小儿子在厦门大学念博士班，大儿子在上海工作。他也在福建平潭免税区租店卖金门高粱酒。

没料到的是，刚搬回金门没多久，冠病疫情就暴发，他至今已两年半没跟两个儿子团聚。

在战乱中幸存的林茂林创办金门海峡两岸共识协会，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两岸学者和政商界朋友，推动建构金厦生活圈，发展台湾对大陆的和平经贸特区。

他表示，统一和“抗中”（即对抗中国大陆）都不是金门人的首选，“友中”和发展台湾才是，两岸就算互不隶属也应尝试交往融合，看未来能否“从远亲变近亲”。

他在小金门海边，对着厦门望海兴叹说：“金门和厦门人没有仇恨，只想互相取暖。我们的家盖在靠近大陆的土地上，我儿子也住在大陆。还能怎么办呢？只能一起为两岸友好做出贡献，爱护这片土地和亲戚朋友。我们卑微地期待平安过这辈子，为什么这么难？”

他认为，关键是大陆和台湾政府“一个太强势要拥有对方，另一个也强势排斥对方，两边都有错”；大陆应用爱心感动台湾，台湾也不应以抗中意识掩盖追求和平的主流民意。问题是双方能否搁置政治争议，优先处理民生实务？

金门可作为两岸缓冲区或避震器

金门人能屈能伸，淳朴有纪律，崇尚和平交流。学者认为，金门可作为两岸的缓冲区或避震器。

32岁的袁增煌在大学念行政管理，毕业后从台北回金门老家，当景点解说员，再开计程车、考导游执照，四年前创业开民宿。

疫情来袭，小三通暂停后，他的民宿生意锐减至四成。他不气馁，开计程车到各民宿载客到机场，两年前再开柑仔店（台式古早杂货店）卖特色土产。他认为，疫情解封后，金门的旅游市场潜能无限，“机会会留给做好准备的人”。

袁增煌是金门第三代，祖父在国共内战时从大陆江苏省搬到金门。

他自认继承了刻苦耐劳、能屈能伸的金门人特质，也认为这或许跟金门冬天风沙大、土壤贫瘠，先辈纷纷下南洋当苦力和发展，战火幸存者格外珍惜生命有关。

过去四年，铭传大学广播电视学系主任杜圣聪学期间几乎每周都会飞到金门，到大学分部和高中授课。他形容金门学生淳朴、阳光，上课时“腰板挺直、眼神清澈专注”，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乖巧、有纪律和受教。

他指出，金门是全台22县市中民进党唯一“不敢出来选”的地方，说明金门人对台湾主体论述和亡国感不买单，不愿成为对准大陆腹地的一根针，而希望成为和平交流的桥梁。

“距离厦门不到两公里的金门，可以看到淳朴的两岸互动的希望，值得作为台湾和大陆的缓冲区和避震器。”

台湾南华大学社会科学院院长张裕亮教授受访时也强调，两岸必须重启互动，加强金门成为和平交流平台的角色。

他说，近期大陆无人机频扰金门，正值八二三炮战64周年的此刻，对经历战争洗礼和体验战争残酷的金门人，相信有很多无奈，毕竟身历其境才能感受到和平的珍贵。

“希望政府除了厚植国防实力，毋恃敌之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更要能展现高度智慧，避免兵戎相向，因为惟智者能以小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