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陷入回忆的时候,他仍觉得当时脑里“一片空白”,用刀刺人也没觉害怕,只害怕有人看见,被人知道——一个名校优等生,逃课、上网、扒别墅院子栏杆,根本解释不清楚。他绕到女人身后,用左臂勒住她的脖子,右手仍在持刀捅向她。他边捅边往屋里拖人,直到自己没有了力气,女人没有了声音。
14年后,在接受审讯时,宋成哭着说起对受害人及其家人的忏悔。当他戴着手铐脚镣,被警方押着指认现场时,曾跪倒在那间院落门前,无法抬起头来。与当年那个安静的夜晚不同,沉重的脚镣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听到身边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叫骂,有人向他冲过来,被警察拦下。
说起这一切的时候,他看起来有点神思恍惚,还时不时闭上眼,身体轻微颤抖。他说这一切就像在做梦,就像当年的那个夜晚一样。
留给受害者家属的没有梦境,只有冷冰冰的现实。
在宋成从高中到大学毕业的这7年间,曾经在泰兴风光无限的王伯官,“走在街上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连他的子女也有点相信父亲“雇凶杀人”的传言,“父子父女间总有种说不清的隔阂。”
事发后,死者一家人都搬离了原来的那栋房子。7年间,院子里、房顶上长满了杂草。因为妻子遇害时,王伯官待在厂子里,他便发誓,案子一天不结,就一天不回厂房。没过几年,这家曾经的明星企业就宣告破产。
刑警赵宏林和装满物证的铁皮文件柜一起老了。他的鬓角冒出白发,物证柜表面也出现片片锈蚀。但他始终没放下这起案子,如同柜子依然安静地怀揣着那些现场照片、案情文件和血色的证据。
这14年间,泰兴公安局每年都会把这起案子“过上两遍”。与此同时,全国公安系统的DNA信息库也在迅速扩容。
3年前,局里建立了自己的DNA鉴定实验室,泰兴公安局刑事技术科的警员从铁皮柜里取出那两滴血迹样本,赵宏林还记得血迹颜色已经发暗,散发着“发霉和腐臭”的味道。
尽管如此,技术人员还是重新找到了隐藏在这两滴血迹上的那串密码。以后的每天早上,这串密码都会被拿来与信息库进行比对。不管是当年参与办案的赵宏林,还是刚刚进入警队的新警员,都静静等待着密码匹配成功的那天。
做完一生中最脱轨的事,15岁的少年宋成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也受伤了,在看到受害人没有气息后,他反而有一种出奇的平静感。他找到这栋房子的洗手间,清洗了沾满血的手。旁边的厨房里,受害人为晚饭煮的粥正冒着热气。
走出洗手间时,他听到有人发出“嘎嘎”的声音,便跑上二楼,发现两间敞着门的屋子里都没有人。他循着声音,来到后院,看到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宋成马上意识到他是个“傻子”,没有“威胁”,就走出客厅,翻墙离开。事实上,那位老人是受害人丈夫患有智力障碍的兄长,怀中还抱着受害人的小孙女。
离开后,宋成没有马上回到距离不超过300米的家,而是绕到家对面的河边,将那把原来用于“耍酷”的弹簧刀扔进了小河。
后来警方的追访证实了这点。当时,宋成身边有不少男生都把刀藏在书包里,偶尔围在一起偷偷比画。
整个作案过程大概只有五六分钟。宋成回忆,年少的自己跨上自行车骑出巷子,发现路上的行人像往常一样悠闲,迎面吹来的风里还是有股鱼腥的味道。他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一切都一如往常。
只是那场“噩梦”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当晚回到家后,他一闭眼就看见受害人的面孔,耳边响着那一阵歇斯底里的“救命”声。
此后多年,每一次回家,他都要绕到大路,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小巷子。但在他的脑海里,那个摇曳着微弱灯光的小院子,并没因为时间变得模糊,反而“更清晰”。
从民警后来调出的成绩单看来,他的分数从整栏的90多分一路下降,80分、60分,直到50分。参加高考,这个曾被父母师长寄予“北大清华”期望的男生只考上江苏的一所三本院校,成了泰中“剩下的10%”。
除了成绩快速退步,在三年高中生活中,宋成看起来并没有别的异常,他也会跟同学说笑,没跟任何人发生过摩擦。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杀。
高二时,他曾经爬上窗台,不料母亲忽然出现。高三时,在某个雨下得大到看不清前方道路的日子里,他闭着眼睛骑车,渴望车祸降临。落网前的一段时间,他还想过去西藏,就死在那里,因为“雪山纯净,而我太脏了”。
上大学后他就在外面租房,怕在宿舍里不小心说出梦话,更怕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满脸是血的老太太。他从不睡床,觉得床下有人,从大学起,他就睡在地上或者沙发上。
每天晚上,他几乎都睁着眼,一直到天亮。但比起黑夜,他更怕白天。“白天让我无处可藏。”他说,他怕人来人往,怕与人交流,怕秘密被人看穿,“要不停伪装,让别人觉得你是个正常人。”
“我在我爸身上学到的东西就是不要说太多,因为我觉得他说的太多了,而且都没用。”宋成说,但他不得不接受父亲的所有计划。大学毕业后,他去往上海,进入父亲安排的国企上班,他住在父母置办的房子里,迎娶了父母认可的妻子,并按双方老人的意思,跟妻子生下一个孩子。
“我看过一个故事,你给一个人做了一桌好吃的,你希望他多吃一点,你觉得为这个人做了很多,但是他其实只是想喝杯水而已。”宋成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在别人眼里,他过着“有车有房有妻有子”的体面生活,但在别人看不见的时空里,他豪赌、盗窃,过着另一种人生。
宋成关注过“辛普森案”,清楚被抓的那一天早晚都会来,他也相信自己拥有的一切最终会失去。赌完之后,他才觉得自己能彻底放空,“但必须输……我要提前把这些东西全部抛弃,我宁可自己不要了”。
从大学毕业到2016年8月,宋成欠下了200多万元赌债,“想用那样的刺激冲淡对杀人回忆的恐惧。”
为了还债,他又加入了盗窃团伙。去年1月,他在上海作案时被抓,在上海看守所抽取血样时,他心里清楚,“那天终于要来了。”
父母和岳父母分担了他的赌债,但他马上就要求和妻子离婚。岳母把他的儿子带到民政局,希望用孩子挽回他们的婚姻。但宋成冷静地说道:“我只会伤害最亲近的人。”坚持离婚。
今年1月,当年在命案现场提取的血滴,终于讲出了宋成隐藏了14年的秘密。
血滴里的那串密码终于被重新激活。在泰兴公安局刑事技术科每天例行“碰信息”时,民警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提示音,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提示这串密码,与上海一起盗窃案的嫌疑人的DNA密码匹配成功。
接到凶手被抓的电话后,王伯官“大哭了一个下午”。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悲伤,14年来的屈辱、伤痛被压抑成低头沉默,如今终于找到了出口。
当年案发后,王伯官曾把妻子手上那个手镯取了下来,和自己的一枚戒指熔在一起,重新打了条手链。如今找到凶手后,他把这条戴了14年的手链取了下来,打算送给15岁的孙女——奶奶出事那天她只有10个月大,被背对着凶手的“傻爷爷”抱着,待在后院里。
宋成并不知道自己当年留下了这几滴血迹。他在用刀捅向受害人时,不小心扎到了自己勒住受害人脖子的左手手腕。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发现手腕受伤了。伤口愈合后,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的伤疤。此后,他总是不自觉地用右手捂住这个伤疤,直到父亲给他强制改掉。只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会在人多时,把左手手腕缩进袖子里。
每次洗澡,每当摸到这个伤疤,他都会“浑身打个激灵”。他不想看到这个疤痕,以至于在高二的一个晚上,他拿刀片在自己的左下臂上划出5条从上到下的口子。
“既然一定会看到它,就让它更多吧。”在看守所里,他掀开袖子,露出那了5道长长的伤疤。
无法忘记过去的宋成曾与妻子定下“不要孩子”的协定,觉得“没资格当父亲”。但当他把刚出生的儿子抱在手中时,忽然觉得孩子就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罪恶的自己”。
他在睡觉时喜欢主动靠近熟睡的婴儿,用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弧度把儿子裹在怀里。他说他能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天真、纯洁,“就像一个重新开始的,没有罪恶的自己。”
14年来,他只对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儿子讲过自己的秘密,轻声地告诉他:“小宝你要好好的,爸爸杀过人,你要做好人。”
他曾想象过,他要给眼前这个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两个字:快乐。“这是从我父亲那里学到的。”他眼神坚定地说,确认那是与父亲“完全相反的教育方式”。
宋成的前妻回忆,前夫每次看孩子的眼神,“都好像是在看最后一眼”。但当这个深爱孩子的父亲想到以后的生活时,却表示不愿儿子叫他爸爸。“我孩子出生后,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脑子里全是以前杀人、盗窃、赌博的画面。他越长大我越怕,我的事要是曝出来,他的一生就毁了。”
在上海因盗窃被抓后,宋成见到从家乡赶来的刑警,听到了熟悉的乡音。那一刻,这个29岁的男人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他忽然感觉,“就像是见到了我的父亲”。
他从未怨恨过父亲,因为“你不能把父母对你的好当成压力”。
在他看来,如果14年前父亲知道他杀了人,一定会自杀。但现在,他相信父亲不用。因为“这些年我已经做了足够多让他失望的事情”。
就在回到泰兴的第二个星期,他从在看守所提审他的民警那里得知,自己其实是父母领养的孩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知道亲生父母和其他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个性,是不是也是“坏人”。“我有点人性本恶的观点,我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教育也能把我教成这样的一个人,我只能想,可能我天性就是这个样子。我养父母的命真的太苦。”
他曾经想过,“我大不了把命还给爸妈”,但发现现在连这个资格都没有了。
“在里面的生活,会更容易一点吧,起码不用再演戏了。”审判即将来临,宋成却非常平静。
只是有时,他还是会想起14年前的那天晚上,他杀了人,在洗手间清理血迹。少年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是血,就用手去擦镜子,血越擦越多。
那一刻,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人了。”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宋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