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青春迷惘后发现的十三件事

时间:2017-09-24 09:17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香港澳门


台湾作家、文化人龙应台9月22日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演讲。(照片由作者提供)

1 素书楼

今天来到钱穆先生所创立的新亚书院,不得不想起与钱先生有交集的一个微小但是独特的“当事人”关联。1999年秋天,我踏进台北市政府大楼,第一次担任公职。 大概三个月后就去视察两个老房子--外双溪钱穆先生的素书楼和阳明山林语堂先生的故居。

林语堂故居,是个非常美丽的有点地中海色彩的三合院,但是年久失修,我看到时就是个灰扑扑的房子,被当做一个没人去的阅览室,白蚁蛀蚀得厉害。

素书楼则是地盘下陷得非常严重。庭院里钱夫人手植的草木依旧,小鸟在草地上蹦跳;从前钱先生与众人讲学的小客厅,书桌还在,但是墙壁空白了,留下当初挂过书画的痕跡。

两栋灰败寂寥的老房子,曾经象徵民国时期的文化风范,在台湾“本土化”政治的大浪起伏里,两个人物退到社会记忆的边缘,两栋房子也荒凉了。

这种选择式的遗忘,特别吗?其实一点也不。在我1950年代开始的求学过程里,整个三十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学在台湾是消失的,以至于我要到1975年到美国之后才开始接触到沈从文和鲁迅的文字。而整个台湾本地在日本统治时期或者更早的文学,更是“尸骨不存”,好像在1949年国民政府来台之前,台湾没有人读书识字。

然而到我担任文化局长的1999年,本土学已经从谷底翻身,变成“正确”的显学,而代表民国文化的钱穆和林语堂就靠边站了。所以我知道,政治是台风里的漂流木,随著浪潮翻滚,而历史,尤其是文化史,却是大江大河,水要静,流要深,我必须为长远的台湾留下这两栋宝贵的房子,房子是时代的目击者,有温度的。

我有两个步骤,首先是取得了当时的市长马英九的支持,把这两栋房子的管辖权划给文化局,然后编了2000万(新台币)的整修预算,订了修复计划。也果然如预料,预算送到议会审查的时候,反对党的议员猛烈抨击,主要论点是,你怎么可以用“台湾人”的钱去修“中国人”的房子。

在台湾的民主发展里,质询惯常的是以侮辱官员的方式进行。但是为了获得这笔预算,你可以说我甘之如饴。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发现,政治,就是公众利益的“交换”游戏,一种进退折冲的行为艺术。在这门艺术里,软弱的退缩、没有目标的忍让,或是根本缺乏谋略,可能招来“践踏”,使你的理想和主张完全落空;若是过度激进,图一时之快或是只知“进”而不知“退”,结局多半是失去主流社会的支持,成为愤怒孤鸟。

我用受辱和忍耐换得2000万,素书楼和林语堂故居得到完整的修復。当时受屈辱时,固然觉得难以忍受,但是事成之后就是云淡风轻。何况,我所承受的,和钱先生在九十五岁的高龄、眼睛已经瞎了、被迫迁出素书楼、三个月后过世,整个过程里所受的糟蹋,无法相比吧。 (钱先生是在台北市议员,包括当时的陈水扁,指控他“侵占市产”之后,愤而迁出的。)

2 乡村师生

1990年钱先生迁出素书楼,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出生在十九世纪末的读书人,走到二十世纪末,如何被翻转的时代粗暴地对待。基本上是新时代的政治人物把新时代的价值当作砖块,拿在手里,来打击旧时代的读书人;我相信钱穆一定深深记得他所经历过的各个时代,他看过太多次价值的翻转了,在价值不断翻转中去努力留住一个不变的核心,也正是新亚书院的起源。

钱先生十三岁在无锡荡口镇的果育小学受教,那个时代的社会是怎么看待读书人的呢?

他很尊敬、很怀念的一个老师,叫华倩朔,每个星期趁小舟在苏州和荡口镇之间往返。从苏州回到荡口镇的时候,老师的小船会穿过整个小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

那是1908年的中国,和平无事时乡村一个镜头。

1944年,战争到最后关头,蒋介石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激励学生上战场。当时作家王鼎钧先生不到二十岁,和大批流亡学生一起抢着报名。

国家立刻发给从军的学生每人法币一万元。法币一万元是个什么概念?是他们的同在流亡中的老师,十五个月的薪水。

青年学生觉得“国家的未来全在于我”了,一夜之间意气风发,行为也马上改变。抗战时期的流亡学校都在乡下,师生常常来来去去在田埂上相遇。“平素都是学生礼让先生,这一次,从军的学生把一位老师推到水沟里去了……这天在街市中心遇见事务处的一个职员,学生拦住他,问他某一件事情办好了没有。他说还没办,太忙了,学生上前给他一个耳光。”

那是1944年的中国,时局混乱时乡村一个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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