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移民立国，向来标榜自由、开放的美国，正经历对立国价值观的反思和激烈挣扎。美国在移民课题上又一次面临无法回避的抉择：将没有合法身份的移民拒于门外，还是借这次契机改善崩坏了数十年的移民制度？《联合早报》采访团队直击美国东西岸多州，于美国大选最后两个星期的冲击期里，带读者近距离了解重要选举议题。

不见有“大举入侵”的移民，也不见警民隔着篱笆对峙的场面。站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围墙边，放眼望去，除了偶尔出现的美国边境巡逻人员，就只剩一片空旷的沙漠。

这和记者前往美国亚利桑那州边境城市图森（Tucson）之前设想的画面有着天壤之别。拜登政府任内，通过美墨边境非法进入美国的人数激增，激起美国国内的社会矛盾。新闻画面里的美墨边境，在情况最严峻时，每天有数以万计的人，横渡格兰德河（Rio Grande），割断铁丝网，再翻墙进入美国。

领着《联合早报》记者前往边境的图森援人机构（Tucson Samaritans）志愿者盖尔·科楚雷克（Gail Kocourek，73岁）说，图森一带被拦截的非法入境者以前每天有约500人，但自从拜登政府今年中采取更严厉的管制措施后，在边境被拦截的入境者骤减。

美国总统拜登今年6月颁布行政令，一旦七日内日均非法越境人数达2500人，边境官员便可立即停止受理他们的庇护申请。非法入境者也会丧失申请庇护的资格。

她说：“大家在边境看到什么入侵行动了吗？还是有大批的人涌进来？没有，只有20个人的‘大举入侵’。明天可能一个都没有。”

采访当天，科楚雷克领导的车队在边境来回巡逻两个小时，都没看到入境者，只在途中遇到边境执法人员的巡逻车队。后来从其他志愿者口中得悉，巡逻车队当天上午拦截了约20名入境者。

移民课题近些年来是美国选举的热点议题。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向来主张对非法入境者采取严厉措施，并把他们遣送回国。2017年正式上任成为美国第45任总统后，特朗普即下令沿着美墨边境建造约三层楼高的围墙。

特朗普的零容忍边境政策导致许多难民家庭被迫分离，特朗普政府也因此被诟病。拜登上台后解除了一部分政令，允许申请庇护者在美国等候移民法庭聆讯，但也保留了特朗普任内实施的驱逐条款。

拜登放松边境政策 非法入境人数攀升

政策放松后，非法入境人数迅速攀升。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的数据显示，在西南陆路边境拦截到的非法入境者，在拜登上任前每月少于8万人，拜登任内则经常超过15万人，2023年12月更高达30万人。

非法入境者多数来自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和委内瑞拉。

来自中国的非法入境人数也从2022年的约2万8000人增加超过一倍，于2023年达6万8000多人。今年首八个月，美国执法机构已截下5万多名非法入境的中国公民。

来自东南亚的非法入境者则主要来自菲律宾和缅甸，被美国官方拦截的人数过去三年分别维持在每年约5万人和每年4000多人。

美国无党派智库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通讯总监米特尔施泰特（Michelle Mittelstadt）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拜登政府被认为对移民更友善，是非法入境者过去几年激增的原因。

米特尔施泰特说：“拉丁美洲国民大规模流离失所等原因，也导致抵境人数在2022财年和2023财年创新高。美国国土安全部的人力难以负荷……这导致大批抵境人员获准入境，等候移民法庭聆讯。”

据估计，美国境内目前有超过1100万名非法移民，过半已住在美国至少10年。

为了解决非法移民问题，拜登政府除了加强边境管控，也于2022年底允许符合条件的移民以假释身份获得工作准证，在美国合法逗留一两年。

今年以来，美国执法机构拦下的非法入境者显著减少，1月拦截的约17万名移民是前一个月的一半；今年8月，被截人数更已减至约10万7500人，接近拜登上任初期的水平。

移民涌入直接影响民众生活，牵扯出的融合问题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极为敏感，也非常容易被政治化。民主共和两党自然也免不了围绕这一课题展开一场厮杀。

学者：两党立场分明 难携手应对移民课题

美国得克萨斯州南方卫理公会大学政治学教授吉尔森（Cal Jillson）分析道，两党都指移民制度崩坏，但侧重点不同。“民主党人说的是，移民制度需要更多资源来有效应对在南部边境寻求庇护的人。共和党人说的是，移民制度太开放，无论是合法或非法入境的移民都太多。”

两党的立场分明，而随着美国政治愈加分化，很难看到两党弥合鸿沟，共同推进解决方案。吉尔森指出，特朗普认为移民课题能为他加分，所以未必真心想要解决，即便要解决也将坚持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特朗普如果当选，预计会再次推行大规模的遣返行动，但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管理研究生院政治管理项目主任贝尔特（Todd Belt）说，这个计划难以执行，且会使美国在外界眼中走向集权，与它所标榜的自由理念相悖。

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美国副总统哈里斯则反复承诺，一旦当选将重提两度遭参议院否决的边境安全法案，为边境执法机构拨款、收紧庇护申请条例、加大拘留力度，以及缩短聆讯等候时间。

不过，贝尔特同样认为，哈里斯未必能如愿。“如果哈里斯成为总统，特朗普会继续从外部强加自己的意愿，鼓励共和党人阻挡议案。他不会愿意让哈里斯在这项议题上取得胜利。”

对移民聚集心存警戒 边境居民盼政府加强管控

靠近图森城南的一座教堂，是不少难民聚集的地方。这些难民在那里等候非盈利组织安排的车辆，载他们去打工，用劳力换取工钱。

《联合早报》记者开车抵达教堂门口时，几名难民赶忙凑到车边，似是要上车。记者隔着窗向他们举手示意“不”之后，他们便又有说有笑地回到教堂外的树下。后来才了解到难民是在那里等车去打工，并无恶意。

对于这些移民聚集，附近居民嘴上都说不介意，但有一部分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有所警戒，认为特朗普炮轰非法移民是“畜生”“强奸犯”有一定道理。

已退休的莫雷诺（David Moreno，62岁）与家人担心治安问题，三个女儿因此都去学开枪，孙女也报名学巴西柔术。

莫雷诺告诉《联合早报》，自己的外甥女曾遇到陌生人强行上她的车，她不得不拔枪喝令对方下车。莫雷诺坦承，他无法确认涉案者是不是移民，但坚信美国在移民课题上必须采取更强硬的立场。

他说：“民主党敞开边境，让任何人都能进来。他们放进来的有犯罪团伙、罪犯、精神病患者、恐怖分子，他们没对进来的人做背景调查，就这么放人进来……政府把好处都给了非法移民，而需要这些援助的是美国人。”

即便是刚移民到美国不久的群体，也希望政府加强边境管控。父母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首投族卡里（Leo Kari，19岁）说，他有其他亲戚在特朗普主政时期成功入籍美国，“只要走的是合法途径就会通过”。

卡里认为，拜登政府允许过多非法移民入境。“移民很多都是勤劳的人，做很多美国人不愿意做的工作……但我们不应该让移民就这样自由进入，尤其是考虑到国内还有其他遵循合法途径办移民手续的人，他们得等上好几年。”

特朗普在亚利桑那州稍占上风

亚利桑那州是下个月美国选举中，七大摇摆州里唯一处于南部边境的州属。移民课题因此在更大程度上，左右着当地选民手中的一票投给谁。

目前，特朗普在亚利桑那战场上稍占上风。10月10日至17日的七份民调中，他在这里的平均支持率达49％，领先哈里斯的47.3％。他在其中一份民调中的领先幅度甚至多达五个百分点，超出民调误差范围。

不过，住家离教堂五分钟脚程的弗赖海特（Matthew Freiheit，会计师）并不认同特朗普在移民课题上的立场。虽赞成美国移民制度急须改革，以更及时和彻底地处理庇护申请，但弗赖海特认为特朗普的政见充满仇恨情绪，对改革移民制度无益。

他说：“这些移民只是想要过日子，养家糊口。我从不问别人的居民身份是什么，我并不在乎一个人是不是持有效证件，每个人都该获得作为人应有的对待。”

弗赖海特的住家也有安装闭路电视，但他强调这是因为图森城南的犯罪率较高，与移民涌入无关。“我不认为犯罪率跟什么不持身份证件的移民有关。过去15年、20年的情况都是这样。”

政治对立愈演愈烈 波及人道救援工作

移民课题上的政治对立愈演愈烈，甚至波及人道主义救援工作。人道组织为难民设的饮水设施曾遭破坏，工作人员还曾被起底。

为了让在炎热沙漠中前行的移民有水喝，不至于脱水而亡，人道组织在沙漠里不同地点放置水桶和装有救济物资的箱子，并用旗帜标出地点。记者随图森援人机构志愿者科楚雷克前去勘察其中一个水桶时，发现桶身还加了一道锁。

她说，边境地区有一些右翼的私行正义（vigilante）组织出没，故意破坏救济物资。水桶上的锁，是为了防止他们往水桶里倒汽油或下毒。“他们憎恨这些入境者。他们充满仇恨。会往水里放东西杀害别人，就只能是因为仇恨吧。”

科楚雷克说，这些组织一般不会在天气太热或太冷时出没，但她过去在执行任务时就遇到不少。“他们追赶我，还对我进行人肉搜索。太恶劣了。”

人道组织一般在沙漠留意是否有需要帮助的人，并为他们提供饮食和咨询。如果遇到寻求庇护者，就会通知边境巡逻人员把他们接走。

她讲述特朗普任内的边境情况时说，遣返入境者的做法形同旋转门。“这些人入境了，被遣返，再入境，再被遣返。我遇到的其中一个人，被遣返了10次。每次被遣返，他就得付更多钱给犯罪团伙。这些犯罪团伙再高兴不过，他们赚钱赚翻了。”

科楚雷克把美国社会围绕移民课题的对立归咎于民众对实际情况缺乏认知。“大家对听到的谎话信以为真，比如移民入侵边境……大家就是对自己不明白的事感到害怕，很多美国人都不知道实际情况。”

难民中心创办人：对移民误解难改变

在凤凰城的亚利桑那难民中心（Arizona Refugee Center）去年9月刚设立，至今已服务超过1500名难民。中心在能力范围内为登门的难民提供帮助，如寻找住宿、开办英语会话班，及办理申请社保和工作准证等手续。

中心创办人拉森（Julianna Larsen）受访时指出，当地社群并不欢迎移民。“大家都觉得移民是罪犯，或听信总统候选人的说辞。这些说辞是对移民的污蔑，却会有人无知地听信。要改变民众的想法，就像是场艰苦的战斗。”

中心的档案总监彼得森（Robin Peterson）也指出，关于移民来美国抢工作和贩毒的说法，都证实是误传。她说，应设法让民众获取更多正确信息，让美国民众认识到移民也可以是受教育的人士，他们只不过因为国内的遭遇而梦想幻灭，需要他人伸出援手。

筹钱到美开辟新生活 非洲人盼与妻女团聚

一年了，莫哈末日盼夜盼的是什么时候可以跟家人团聚。

去年9月，这名西非国家毛里塔尼亚的公民离开家园，前往美国。他迫于国内族群关系紧张，才不得不另谋出路。

莫哈末今年33岁，和白人妻子育有一名七岁女儿。不过，他的岳父并不赞同这段婚姻。“他带着警察上我家，警察把我带到警局，我在那里被关了两天。太难受了。我们国家有种族歧视。岳父叫我和妻子离婚。”

听取朋友的提议后，莫哈末决定先只身前往美国，开辟新生活。为此，这名前公务员变卖了汽车，还向朋友借钱，才筹够经费。

与之前许多离开毛里塔尼亚的同胞一样，他先飞往土耳其，再转机到哥伦比亚，过后取道萨尔瓦多、危地马拉和尼加拉瓜，进入墨西哥，来到美墨边境。

莫哈末告诉《联合早报》：“到尼加拉瓜后很不容易，有时得徒步，有时搭顺风车，对我来说很辛苦。”

申请美国庇护等待期漫长 在难民中心上免费英语课

他通过墨西哥边境城市蒂华纳进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在执法单位的集合中心逗留五天，由美方官员处理庇护申请。他目前在境内等候移民官员约谈，约谈日期定在2026年2月。

莫哈末辗转联系上亚利桑那难民中心，中心为他申请社保。在获得社保之前，莫哈末还不能合法受雇，每天就到中心上免费的英语课。

虽然只身一人在异地谋生不容易，但莫哈末说，周围的人对他友善，不会区别对待不同国籍的人。

不过莫哈末最希望的，还是有朝一日和家人团聚。“我没法回到我的国家，这让我很难受……我每次跟妻子和女儿视讯时就问她们，你们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