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峰不到10平方米的画室，正中央摆放着一幅一米高的写实白菜油画。画中的白菜色彩鲜艳，栩栩如生，菜叶纹路和光影细腻逼真，让人感觉仿佛实物就在眼前。

拥有超过40年绘画经验的他告诉《联合早报》，“白菜”是“百财”的谐音，有吸纳各方财富的寓意。与一般白菜摆件相比，一幅白菜油画能带出贵族和奢华的意境，受到不少富商的青睐。

他说：“我的画价格从几千元人民币到几万不等。我是根据不同人来定价的，身份地位不同，价格自然也不一样。一切都要看缘分。”

欧阳峰的画室位于深圳大芬油画村。在这个区区0.4平方公里的城中村，像欧阳峰这样的画室就有1200家，被誉为中国“油画第一村”。大芬村因临摹油画产量惊人而享誉世界。有数据显示，在全盛时期，全球售出的每五幅临摹油画中，有三幅出自大芬村。

数据显示，大芬村的油画产值在2007年已达到4.3亿元（人民币，下同，约7900万新元），是2003年的四倍多。然而，因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海外对临摹的需求下降，这个数字大幅下降，几乎回到四年前水平。

许多画手之后转向中国市场，产业迅速反弹，油画产值2018年攀升至45.5亿元的峰值。

然而，冠病疫情暴发后，该产值开始出现下降趋势，并在2023年限制解封后跌破40亿元至38亿元。几乎每一次国际重大危机的发生，都能在大芬村的情况中找到影子。

欧阳峰感叹，除了外部因素，中国楼市低迷是近两年来对油画产业冲击最直接的因素。他说，买画的“有缘人”越来越少，从过去每月几十幅，减至如今的个位数。

他说：“油画是一种装饰，不是刚需。人们如果不买房或者不换新房，就没有买画的需求。现在大家的钱包都收得紧紧的，哪里还顾得上墙上摆放白菜油画来吸财？”

欧阳峰的经历折射出大芬油画村的困境。这里聚集了近8000名像他一样的油画从业者，面对油画滞销的局面，不少业者被迫寻找新的出路，以维持生计并追寻艺术梦想。

现今走进大芬村，迎面而来的拉客声不再是推销油画，更多是邀请游客体验油画创作。在大芬村的大街小巷，座椅和画架随处可见，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误以为这里是大型绘画活动场地。

画手们为了吸引游客前来体验油画，各出奇招。有的打出“有空调房”的招牌，吸引游客在深圳闷热的天气中前来创作；有的则展示热门油画作品，如风靡全球的“黑悟空”，让游客复制这些流行作品。

游客可以根据画布的大小，以20元至50元，便能在画手的指导下亲自绘画。绘画题材可自由选择，所需的油画材料均由画手提供。

在大芬村经营画室超过20年的黄飞受访时说，体验油画业务是近两年才兴起的。在他看来，这已成为大芬村70%画手的副业。

“我们都是被形势所逼。”从事家居、公司、酒店等配画设计和定制的黄飞无奈地说，这两年油画生意下跌超过80%。

他说：“如果生意好的话，谁还愿意去搞体验？这种业务赚不了多少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除了油画体验，有不少画手转卖油画以外的产品，包括陶瓷、书法、手工装饰、漆扇等艺术产品。有的甚至直接在画室里开启直播间，售卖首饰。

还有业者抓住互联网引流的趋势，借助明星IP，将画室空间改造成“明星体验馆”。在这里，他们陈列明星肖像画作、专辑封面摆设品和潮流玩具等，吸引了不少年轻游客付费参观，打卡留念。

大芬村真正进入国际视野，是通过纪录片《中国梵高》。这部影片讲述大芬村画工们如何在流水线般作业临摹名画，2016年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纪录片节首映后，引起了全球广泛关注。

影片的主角是临摹梵高名作超过10万幅的赵小勇。在纪录片中，面对外国人关于“中国梵高”是否有自己原创作品的提问时，赵小勇无言以对。这一刻的沉默，引发了他对临摹艺术的反思，从而坚定了他踏上原创之路的决心。

如今，赵小勇的画室墙上挂的几乎都是自己的原创作品，题材涵盖他在绘画中的经历、与梵高之间微妙的联系，以及大芬村和深圳的社会风貌等。

然而，现实往往不尽理想。赵小勇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尽管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欣赏他的原创油画，但市场对这类作品的需求未能跟上了，临摹依然占他画作的一半。

但他指出，以前临摹名画纯粹是为了赚钱谋生，现在除了维持生计，也是为了支持自己的原创事业。

他说：“原创油画创作时间长，卖的时间更长，需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如果背后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做后盾，很容易就会陷入为生计发愁的困境，到时候哪里还有心思专心搞创作？”

对于中国原创市场，欧阳峰悲观地认为，中国原创油画市场要崛起，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说，原创艺术家需要一个开放的环境来自由表达思想、情感和观点。然而，中国的舆论空间相对受限，使得艺术作品在多样性和深度上有所不足，也遏制了中国对原创油画的需求和欣赏水平的提升。

对此，赵小勇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依然是一个传统的国家，这种变革需要时间。过去人们追求的是温饱，但在新时代，精神层面的追求逐渐显现出来。

他说，艺术创作还有很多可以探索的领域，没有必要一味模仿国外的绘画表达，而是可以逐步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艺术风格。

“大芬村和这里的画手们正经历从量变到质变的转变，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这种发展趋势已经在许多作品中体现出来，（原创油画需求上升）只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