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二度当选美国总统，将继续强烈撼动世界各国的政治体系和国际秩序，标志着全球反建制力量的巨大成功和民粹主义者的日益得势。所谓反建制，即对现行的政治体制、传统政客与建制派官僚、主流价值观、社会秩序、国际格局的强烈反对立场、颠覆现状的倾向和行为。民粹主义则是不循政治常理和规则，打着尊崇人民、反对低效体系和腐败官僚、主张打碎现体制、建设新社会或重回历史上某些辉煌时期等口号，利用大众对现状的不满，鼓动人民颠覆制度，而建立起人民得到崇高虚名、实际由野心家（或可称僭主）和寡头宰制国家的政治模式。

最近10多年来，全世界反建制和民粹不断取得胜利。在欧洲，英国民粹成功策动了脱欧、法国和德国等国家极右翼政党崛起、匈牙利欧尔班民粹政权越发稳固，普京的俄罗斯更是直接侵略乌克兰，并与欧洲各右翼民粹组织相互“策应”；在亚洲，以印度莫迪政权、土耳其埃尔多安政权为代表的民粹政权风头强劲，对内铁腕威权、对外扩张势力。日韩这样较发达稳定的国家，民粹风潮也或悄然或激烈地发生；拉美则是左翼民粹（如墨西哥前总统奥夫拉多尔和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和右翼民粹（巴西前总统博尔索纳罗和阿根廷总统米莱）对立，但都反建制、实行非常规的经济社会政策，国内和区域局势动荡不安……

这样的国际形势，可称为“第三波反建制与民粹浪潮”。之前的第一波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高潮期在1930至1940年代，代表事件是俄中等国的左翼革命、以德国纳粹与日本军国主义为代表的极右法西斯崛起。相关的革命、暴动与战争，挑战了18至19世纪以来的有限民主政治、资本主义生产和分配方式、英法等传统帝国建立的世界秩序。

俄、中、东欧等发生的以共产主义为口号的革命运动，是底层困苦、阶级矛盾激化下，下层阶级颠覆体制、摧毁传统的残酷暴动。纳粹和日帝则同样面对困苦和社会矛盾，选择团结内部，以对外扩张转移矛盾、转嫁痛苦。

无论俄国和中国革命，以及纳粹与日帝的侵略，都离不开当时世界各国利益冲突、国际政治经济不平衡、后起国家试图挑战老牌帝国把持的世界秩序、重划势力范围和建立新秩序的缘由。这波反建制与民粹浪潮，给人类造成极大灾难，超过1亿人直接死于相关的战争和革命，还有更多间接受害者。但也确实重塑了人类社会，改变许多国家内部的政治、经济、文化，也建立了不同于19世纪的国际新秩序。

第二波反建制和民粹浪潮，发生在1960至1970年代，以欧美“六八运动”（1968年前后一系列学生运动、黑人等少数族裔平权运动、女性和性平权运动）和中国文化大革命为代表，并蔓延到亚非拉许多国家。

此次浪潮是对二战后建立的各国体制及国际秩序的冲击，虽没有根本性改变战后各国体制，但仍对各国政治、文化、国民价值观造成巨大影响，塑造了许多新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第二波浪潮虽也有暴力，但起码在欧美主要以非暴力方式展开，造成死伤较少。

从2010年代至今的反建制和民粹浪潮，当然就是第三波。1980年代至21世纪初，也一直存在反主流、反建制的民粹活动，但规模相对较小、较为分散而鲜有联动。相反，基于民主政治和普世价值的体制和价值观、和平与发展为主流的国际秩序，一度颇为稳定和有希望。所以美国政治学者福山才提出“历史的终结”观点，认为现行民主制度将千秋万代。

即便发生了九一一事件这样的恐怖袭击及中国在专制下的经济崛起，动摇了“历史终结论”，多数人也没有改变对建制体系、和平世界的乐观看法。这是因为当时的欧美发达国家内部仍然较为团结、发展势头良好、建制派仍然掌控政治。

但以2016年美国大选特朗普爆冷胜出为典型，发达民主国家在内的世界许多国家地区，都爆发对现行自由民主体制、多元化和包容性、女权和少数族裔权利、超国家的区域和国际联合、基于普世人权的价值观等等的攻击和批判，以及出现通过选举、公投等方式颠覆现体制、推举民粹主义者当权、种族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政党执政、推行宗教保守和反智主义政策的情形。

这样“从内部攻破堡垒”，欧美自身发生严重危机，甚至一些国家已颠覆了传统建制派的统治，换上不循政治常规的人物当权，“历史的终结”及其他关于后冷战时代的各种美好愿景，人类社会越发和平与进步的预言，显然都不再可靠，甚至正在破碎。

这第三波浪潮是各国内部新的危机得不到解决、矛盾激化、许多人不满于现状，以及野心家煽动下，风云际会而形成的，与前两波反建制与民粹浪潮的起因，颇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区别。例如，第三波的内容和诉求，某种程度正是对1960至1970年代的第二波反建制浪潮后，欧美塑造的价值观和社会体系的反动、对抗。如“六八运动”时建立了对妇女儿童、少数族裔、性少数等弱势群体的保护关怀、对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否定和批判，而第三波却是在贬低平权、美化种族压迫、淡化殖民罪恶。

但这三波反建制与民粹浪潮，归根结底都是社会矛盾尖锐、各国被抛弃者或相对失势者不满现状、塑造新秩序的宣传与实践，也都极大地冲击现状，带来很大的破坏性（虽在不同国家遭受破坏程度不同）。

任何时代都有社会矛盾、不满现状者，也意味着何时都有反建制力量，并以民粹主义色彩的实践表现出来。20世纪三次大的反建制冲击波，每次都给当时的人造成冲击和伤害，也都给后人敲响警钟，警示着世界上各种矛盾、纷争、暗流的存在和危害。各国有识之士尤其当权者，应当更多倾听民声、关心民情，促进公平和包容，国家才可能长治久安，人类才可能永续发展。

作者是旅欧作家、国际政治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