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得情绪激动，会显得我好像真的不太正常。我尽量让自己保持一个冷静理智的状态。”

来自中国江西省的年轻女孩李宜雪，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她以冷静的语气、清晰又慎密的逻辑回答提问，即便愤怒也不会提高太多声量。

或许她很清楚，任何歇斯底里的言行，都有可能让她再被强行送入精神病院治疗。

即便如此，李宜雪本月仍被南昌市西湖区执法部门以“强迫性障碍、人格障碍”为由送诊。这已是她两年多来，第二次被送入精神病院。

各执一词的辅警猥亵案

在二十多岁的李宜雪看来，她被送入精神病院的开端，是一起辅警猥亵案。

2022年3月，李宜雪因一起民事纠纷到南昌西湖区丁公路派出所报案，但派出所不予理会，她多次前往派出所讨要说法，均无功而返。

一个月后，李宜雪再次到派出所时，遇到一名赖姓辅警，他承诺愿意帮忙处理。隔天，这名辅警以沟通案情为由，要求与她私下会面，并且提议到她的住处交谈。

出于对辅警职业的信任，李宜雪同意了。刚开始两人仅正常讨论案情，不料10分钟后，赖姓辅警话锋一转，说“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明天就能帮你平了这件事”，遂将李宜雪扑倒在床上实施性侵。

李宜雪反抗并大喊要报警后，赖姓辅警马上停止侵犯行为，随后开始下跪道歉，甚至不断扇自己巴掌，请求李宜雪不要到派出所告发他。出于同情，李宜雪没有报警，但事件阴影仍让她连日失眠。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宜雪因睡不着到附近商场外三层高的室外楼梯吹风，路过的保安见状，以为她要跳楼而报警。但李宜雪否认有轻生意图，就此与办案民警僵持不下。

然而，在李宜雪供出赖姓辅警性侵一事后，民警却以李宜雪肇事闯祸，以及情绪不稳、有自杀倾向、行为异常等为由，将她送入江西省精神病院。

据李宜雪回忆，民警听到性侵案的第一反应是将执法记录仪关掉，并把保安支开，随后将她拽下楼梯、塞进警车。

直到2022年6月出院前，李宜雪在精神病院内待了56天。期间她每天须服用精神类疾病药物，只要拒绝服药，就会被用绑在床上强制灌药。她说，自己最长曾被绑过七天七夜。

根据出院记录，江西省精神病院对李宜雪的入院诊断是“人格障碍”，指她“反复发脾气、人际关系不稳十余年、表现偏执敏感、以自我为中心、记仇易报复”。

然而，李宜雪出院后到另一家省级三甲医院进行精神诊断的结果，却是“无抑郁症状”“无焦虑症状”。2022年7月，她以一纸诉状将江西省精神病院告上法庭，并开始在社交媒体发视频控诉自身遭遇，记录漫长的维权之路。

随着舆论风波不断扩大，南昌市公安局西湖分局在2022年12月就此案发出首份警情通报。这份通报首先认定赖姓辅警不存在猥亵行为，不予立案，但对他私自会见纠纷当事人的行为，给予了批评和停职处分。

其次，通报称李宜雪曾先后四次在公共场所扬言自杀，并称自己患有抑郁症、晚上睡不着觉。出于对她的人身安全考虑，丁公路派出所依法将李宜雪送到江西省精神病院，经医院精神障碍诊断后收治入院。

李宜雪不认同警方通报中的多处说法。她在2022年12月底告诉《南方都市报》，除了民事诉讼，她也将分别向江西省精神病院和丁公路派出所提起刑事诉讼，前者的起诉理由是非法拘禁与虐待，后者则是非法滥用职权。

不过，李宜雪状告江西省精神病院的民事诉讼案件，历经两年审理仍未宣判。直到今年12月，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已久的李宜雪，再度受到舆论关注。

李宜雪本月14日在抖音上传两段视频，称南昌市西湖公安分局筷子巷派出所所长带10余人直闯她家，破坏门口摄像头。她在视频中向网民求救，称“救救我，他们太可怕了”。

这两段视频目前都在抖音上消失，李宜雪自此也再无音讯。但南昌市西湖区12月17日通报称，李宜雪没有失联，也没有被传唤，一直都在家中。

上星期天（22日），南昌市公安局西湖分局等两部门再发布通报，称李宜雪当天已被街道社区“依法依规送诊”。

通报说，2023年11月以来，李宜雪在网络直播时多次侮辱、诽谤湖南罗姓网民本人及其家人。筷子巷派出所今年来就此多次传唤李宜雪，但她拒绝接受传唤。

通报称，在李宜雪主动申请下，北京安定医院专家12月13日到她家中进行精神鉴定，诊断过程全程录音录像。安定医院在12月21日作出鉴定意见，诊断李宜雪有强迫性障碍、人格障碍，实施违法行为时辨认、控制能力完整，评定为完全责任能力。

针对网传李宜雪失联，通报再次澄清道，12月14日起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每天上门了解情况，但李宜雪均拒绝开门。李宜雪父亲、社区干部、民警曾与李宜雪进行电话、微信联系，李宜雪“一直在家中、行动自由，且有网上购物、点餐行为”。

时隔两年，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不少网民质疑，李宜雪送诊到底是因为真的有病，还是因为太清醒才“被精神病”？还有网民写道：“如果你还在相信他们，你也可能成为下一个李宜雪。”

也有网民提问，通报里的湖南网民“罗某”究竟是谁？

“被精神病”的背后

整起事件的最大争议点在于，街道社区和地方公安局将李宜雪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是否合法合规？

北京京哲律师事务所律师龚华撰文分析，根据2013年生效的中国《精神卫生法》，强制送精神病院治疗有明确且严格的条件，精神障碍的确诊是首要前提，且患者必须存在可能伤害自身或他人的行为。

法律也确立了“自愿住院原则”，即如果监护人不同意将患者送院治疗，就不能强行送院治疗。同时，当患者或监护人对住院治疗的诊断结论存在质疑，有权要求再次诊断和鉴定，以避免误诊、误判。

然而，李宜雪两度被送院之前，官方都未公布是否已征询家属意见，也没有公布李宜雪的精神诊断报告。2022年李宜雪第一次被送诊时，官方通报仅说：“民警将李宜雪入院治疗情况告知了其家属。”

李宜雪的爷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李宜雪父亲2022年曾尝试把她接回家，但被医院拒绝，“不要说接回来，去看她都不允许”。

这些粗暴执法行动、加上不透明的执法依据，或许才是舆论质疑李宜雪“被精神病”的源头。

“被精神病”顾名思义，就是非精神病人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来治疗，这在2000年代并非新鲜事。即便是号称能消灭“被精神病”的《精神卫生法》出台后，类似案件仍时有发生。

2021年12月，湖南小学教师李田田在声援上海震旦职业学院教师宋庚一质疑南京大屠杀数据真实性的言论后，被当地警方强行送进精神病院，引发舆论关注。李田田在10天后发文称，自己已经出院回家。她在隔年1月宣布已离开家乡。

关于“被精神病”，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程雷在十多年前就曾指出：“根源就是权力滥用和肆意扩张。”李田田事件如此，李宜雪事件还会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