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友人风尘仆仆来新加坡出差。饭局中,这位在跨国公司担任多年的女高管,谈起最近工作动向和育儿经都神采飞扬。
话题转到兴趣爱好,她忽然声调放低,语带羞怯:“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最近在追星。”
几经盘问,才知道追的是中国一名新生代唱跳歌手。
中年女性追星不是新现象。早在20年前,韩流风靡全球,韩国演员裴勇俊就凭借《冬季恋歌》,倾倒一众日本中年女性。
毫无疑问,中年女性追星是社会进步的一种表现。
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在经济上更加独立,掌握更多话语权,更注重个体价值的实现和心理需求的满足,为追星提供足够的主观和客观条件。
另一方面,追星现象也打破社会对中年女性的刻板印象,这背后是更加多元的社会价值体系,以及更加开放包容的社会文化在支撑。
但从中国主流媒体的叙事角度和舆论方向来看,情况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乐观。
舆论在讨论这一群体时,常以“娱乐优越感”的姿态俯视,不少报道视角带有猎奇、怪诞甚至讽刺意味,将中年追星与文化品位低、黄牛、饭圈乱象、氪金(编按:网络用语,指支付费用)陷阱等负面标签捆绑,反映出社会对中年女性根深蒂固的偏见。
的确,前有“中老年妇女收割机”的短视频博主“秀才”,后有批量制造“爱情”的博主假“靳东”,针对中年女性追星群体的诈骗案例屡见不鲜,须要警惕。但这些案例背后更值得探讨的,是中年女性的集体困境不被看见。
英国作家卡罗琳(Caroline Criado Perez)在畅销书《看不见的女性》中指出,女性的需求和经历通常被忽视,因为现代社会的许多设计、政策和决策,是基于男性的生活经验制定的。
这一点在中年女性身上更加突出,她们不仅因为性别处于被动地位,还叠加年龄和身份的不利因素,导致需求被模糊,甚至被消失。
尤其在东亚儒家文化圈,中年女性的形象往往和“贤妻良母”挂钩,过往文学影视作品中,对中年女性发出的赞美,不是以她们自身为主体,而是基于她们对别人的奉献和付出,比如“贤内助”“背后的女人”,她们因此也成为个性缺失、面目模糊的群体。
在这样的价值设定中,中年女性没有条件、也羞于主张自己的需求,她们的需求也就不会进入大众视野、成为公共议题。
所幸随着时代的进步,她们现在有条件、也有意愿去实现个体需求,但囿于传统文化和社会舆论高高在上的评判姿态,在追求的过程中仍然充满自我怀疑。
澳大利亚作家塔比瑟·卡万(Tabitha Carvan)在《我要快乐!当妈妈们开始追星》一书中也提到:为何女性,尤其是成为母亲的女性,总为自己的爱好感到羞耻,无法毫无愧疚地追求快乐?
她认为,在传统认知中,女性的休闲活动总是包含着生产性质,包含着诸多隐性的劳动负担,而不像男性,可以投入到纯粹的、无所事事的“玩耍”中。
这可能间接造成,当女性想要投入到诸如“追星”这样一种纯粹“玩耍”中时,就会不自觉地感到羞愧。
中年女性想要一份纯粹的快乐,须要冲破如此多社会樊篱规训,还要跨越如此多自我认知的鸿沟。归根究底,是因为她们没被看见,没被听见。
下次上海友人若再谈起追星爱好,我想提醒她:大点声,无须压低声调。
(作者是《联合早报》中国新闻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