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媒体还是公共空间,我们接触到的,很多都不是原生的华文,其中翻译占了一大块。翻译的好坏,直接等于华文的好坏,认识这点很重要。
如果本地有一个翻译的节日,应该就是本月的15日了。
全国翻译委员会在这一天庆祝成立10周年,并举办了一个翻译研讨大会。可惜我出国,错过了去学习的机会。但因为兴趣、工作离不开翻译,也在委员会的华文咨询团里服务,或许可以分享一些观察和思考,特别是华文翻译的这块。就说三点吧。
首先,在我们的语境底下,华文翻译的质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华文的质量,包括风格。把翻译搞砸,等于把华文搞砸。
你可能以为,这么说未免言重了点,搞翻译的人担当不起啊。没办法,因为英文英语属于强势,很多时候都是先有英后有华,意即华文和其他母语,都是译文,不是原生态或原创的。
经常,我们听不同地方的人讲华语/国语/普通话,从腔调大致知道他来自马来西亚、台湾、香港或中国大陆,甚至哪个地域,例如南方、江浙、东北等等。但其实单看行文(不是内容),猜是哪里人写的也不是不可能。例如台湾人普遍古文根底好,下笔一般比较精炼,能引经据典,但掌握不好会流于艰涩;中国大陆朋友,或许是“新华体”耳濡目染的结果,文字一般比较白、句式稍长、选词偏好抽象,有时略显枯燥和生硬……新加坡呢?最大辨识度是英文如影随形,说好听是欧化,也算是一种风格吧;说不好听,是被束缚了,处处是翻译痕迹。当然,我们习以为常,只是外人一看就知道是“新加坡派”,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火星华文。
这类例子太多了。比如经常会读到这样的华文:我明天“将”要上巴刹买菜、政府“将”会在下半年推出计划、医生告诫他这“将”是健康的一记警钟……,这些“将”都很多余、别扭,但只因英文里有will这类助动词,很多人也就不自觉受到影响。又比如“在这个计划下/条例下……”(under the scheme/rule...)“给予最近的降温措施……”(given the cooling measures...)“对……构成了挑战”等等,明显都是从英文硬搬过来的,大概全世界也只有新加坡人会这么表述——包括我们的记者。
所幸有匈牙利 不然“饿鬼”都出来了
我们的母语翻译,太纠结于字面的对等,以致往往忽略传达的有效性或者创意,让人觉得僵硬、乏味,甚至怪怪的。例如我们每年举办的Garden Festival,我常想,如果是在一些华文根底深厚,能很自信运用的地方,可能会称为百花节、赤道花季,起码也应该是园艺节吧,但我们直接就叫“花园节”。
对于文化,翻译者也必须能心领神会,或敏感一些。当年,匈牙利鬼节被翻译出来时,人们都对“匈牙利”三字啼笑皆非,但我更留意的是“鬼节”两个字。它是直接从ghost festival译过来的,结果这些年一用再用,渐渐也约定俗成,替代民俗和信仰中的中元节或盂兰盆节叫法。其实“匈牙利”只是看错译错的结果,多亏有匈牙利,否则“饿”字就出来了,成了“饿鬼节”才可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所以我们在编辑室里总会不时提醒:翻译时别死扣住原文。不妨想想英文人的思考,是这样的表达法,但来到中文,是不是另外有更自然,大家更熟悉、更有助于理解的表达,但字面上,和英文是完全不一样的。换句话说,翻译要活,译文要让人觉得这才是纯正的华文,而不是字对字的转换。
好的翻译,甚至可以超越原文。我在接受翻译委员会10周年特刊制作团队的访问时,提了一个例子。纪念李光耀100年冥诞而成立的Lee Kuan Yew Centennial Fund,请咨询团提供翻译建议。一番脑力激荡后,我们的最优选是“李光耀百年树人基金”——不只译出了Centennial(100年)这个元素,还因为华文里有“百年树人”的说法,而基金宗旨就在于为国家培育人才,所以添加了英文里没有的“树人”两字。这已不只是翻译,而是在意义上放大、加强了。
总之,无论是媒体还是公共空间,我们接触到的,很多都不是原生的华文,其中翻译占了一大块。翻译的好坏,直接等于华文的好坏,认识这点很重要。
第二、切勿丢失双语甚至多语的能力,应该鼓励更多人,把它当作终身的追求。
这点从翻译大会的报道、读者来函,以及一些出席者的反馈来看,应该是有共识的。
周受资应该庆幸没把华文忘掉吧
多语文视角让我们看待问题更全面,有多一些参照。如果再衍生,一个人具有多文化视角,就不会太过偏执、唯我独尊。甚至可以说,拥有这样的能力是一种福分,天地会变得更宽广,生命会更有趣更饱满,当然,机会和回报也比别人多一些。
一个朋友前不久告诉我,女儿跳槽加入新加坡TikTok,说最后一轮面试是全华语的,很庆幸她毕业那么多年,武功还没全废掉。当时我想,她大老板周受资应该也很庆幸吧,据说读华侨中学时,华文成绩不错,想象要是没这个底,怎么去跟他字节跳动的大大老板梁汝波、张一鸣等开会沟通啊。
我们一路走来,确实很独特,和中国大陆、台湾、日本、韩国等等很不同,他们基本是单一的社会。但是全球化的原因、人的流动,还有互联网的使用、教育的整体提升……很多也慢慢朝多语文、多文化发展了。也许,我们是应该好好审视一番,自己是不是方向走反了,开始变得越来越单语、单文化?
我们身边,还有个很好的对照组,就是背景几乎和我们一模一样的马来西亚。他们至今大体还保有多语多文化的特质,例如年轻马国华人很多不单能说华语、也懂英文和马来文,再加个广东话或福建话,懂三语四语很平常,当然有强有弱,不过切换很自然,不用那么挣扎。反观我们的很多学生和年轻人,首先方言就断了,然后一离开学校,就开始和华文华语告别,越来越生疏。
进行跨代比较,也很让人感叹。我自己会说一些方言,小学有上马来文课,跟马来小孩踢足球,因而至今还能说一些“巴刹马来语”。大概我们五六十岁以上的,是能说三四种语言的最后一代了,想想都觉得可惜。
多语能力更事关国家的竞争力。我们不是一直都在扮演桥梁角色吗?不只是在中西方之间,还要在周围的马来群岛做生意,在印度投资和开拓市场,双语、多语因此一直是个优势。同样的,华文太差,或在文化认知上格格不入,那你在大中华区,实力的发挥一定受限,这是浅显道理。
无奈我们的一些父母,可能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想着孩子只要把英语这把剑磨利了,就能靠它走天涯。
但情况是,我们的多语文能力不加强,不坚守的话,很快会被别人超越和取代。现在很多中国人的英文也不差,或者也在西方受教育。而且因为人口基数大,在他们每年的大约1000万大学毕业生中,只要1%能掌握好英文英语或任何的外语,就是一支10万人大军,而我们自己的大学生,一年也不过两万个上下。
在马国,且不说华族,此刻在他们华小念书的非华族就有大约12万人,我现在上餐馆,常遇到会说华语的非华族服务生,猜想一定是从彼岸过来谋生的。所以不只是在金融、科技领域有脑力大比拼,搞不好以后连应征服务生,老板都会多问一句:年轻人,你懂几种语言啊?
第三、经常会被问到的,我们还需要翻译员吗?何不干脆全委托给AI机器?其实各行各业,都在琢磨着如何充分获得AI的赋能,同时规避掉风险。就翻译来说,它仍然存在文化、情绪理解上的盲点、无法处理好风格差异,甚至还会有用词不当之类的低级失误,得有最后的把关人才能放心。
我们要精华 但精华不是要就有
我前阵子在越南,用手机上的谷歌翻译,不论语音还是打字,就基本和当地人沟通无碍,当然,也仅仅停留在浅层,想彼此敞开心扉,谈观点谈人生,那算了吧。
对了,越南年轻人多少都懂点英语,再不然就是华语。人家也在多语化的路上,大步向前呢。
然后,就是我们独有的灵魂叩问了:在单语化背景下,未来还需要翻译吗?直接用英语沟通不就OK了。这种声音,不时都能听到。
单语化是不是最佳方案?起码眼下,是否定的。国家最高领导人说了,我们“要精英,也要精华”。很显然,放掉母语在政治上行不通,另外就是上面论及的竞争优势和价值,是我们还想保留的。
务实地说,我们还是个多种族多语言国家,也是个八方交汇的大都会,翻译工作终究不可或缺,而且应该认真看待,尽量做到最好。随便翻译,更甚者不翻译,体现的是一种不尊重,不包容,相当不可取。
我最近和一群“民译达”公民译者,到国家法院了解通译员的工作。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所视察的大约10个过堂的程序中,几乎没有例外,被告都要求通译服务。一个通译主管在交流时,说她20多年前毕业刚加入时,有前辈劝她乘早转行,说人们都受教育了,对通译的需求会越来越少,最终难免会被淘汰。结果世事难料,部门一直在扩招,现在全职的已有百多人,还不包括外包的、比较少用的外语的通译帮手。
至今加入到“民译达”,帮忙改善各种语文公共翻译的人,也有2500个之多了,这点很可喜。我作此文的目的,也是想跟“译”工们共勉,给大家按个赞,并希望更多人能成为同行者。
当然,必须有源头活水,因此一个教育失衡的问题仍然亟待解决——我们的母语翻英语没有问题,要找足够人才相对容易;但英文翻母语,怕是会慢慢萎缩,最后力不从心。
像改学生作文,读到“明天‘将’不用上学”,甚至“明天没有学校”(tomorrow no school),不知老师们会不会很无语加气馁。奇想以后都是这样的翻译,我肯定会被惊吓到,夜里,是要做恶梦的。
你呢?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