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奇
7月25日,一则网络短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迅速在中国网络刷屏,大量的人观看、转发,并引发广泛讨论。视频以一位在北京拼搏奋斗的人返乡后的视角,用11分钟的时间概述了二舅的大致生平,并对二舅当下的生活状态进行了重点展现。在作者的讲述中,这位曾是天才少年的二舅,因为被乡村医生打了几针,成了终身残疾,但也自学了木匠手艺,聊以谋生。如今在满是老人的乡村中,66岁的二舅奉养着88岁的老母,还能帮村里人修这修那,成为村里一个快乐的人。
这个视频被广泛转发后,引起的第一波评价是感动,是对二舅豁达、乐观的赞赏,可能也就是作者说治好他“精神内耗”的原初叙事逻辑。但很快,人们的讨论越来越深入,有不少人在反思这是不是在变相地歌颂困难?苦难,从来不是财富,苦难就是苦难,对于苦难,要么摆脱,要么承受,但不应被歌颂。我要说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是底层可以发声吗?
“底层可以发声吗?”这是印度底层研究学派(Subaltern Studies)学者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一篇论文的题目。20世纪80年代,印度有一批历史学者开始反思,之前印度的历史叙事都被精英叙事所笼罩,学者太着重关注英国殖民精英和印度本土精英的思想和行动,而印度底层民众的行动、意见却被遮掩了。
就在底层研究学派的学者要重新发现底层时,斯皮瓦克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Can the Subaltern Speak?因为底层在历史记述中已经失语了,即便想重新发现,也面临着资料上的困境。而且即使发现了资料,那也不可能是底层自我记述的。根据这样的资料经过重新叙事所展现的底层,真的还是历史上真实的底层吗?是不是又是一次精英主义式的、对底层的代言呢?
斯皮瓦克所问的问题,是历史研究中的问题,是缺少底层自我发声的可能才出现的问题。回到这个短视频,对二舅这样一位人物的个人记述,是完全可以让他本人在镜头前发声的,谈谈自己的人生,谈谈自己的心迹。但在这广泛传播的视频中,二舅这位当事人是失语的,作者没有给他任何发声的机会。所有文案都是以作者的视角在旁白,尽管镜头中的人物是二舅。作者是一位旁观者,二舅才是在场者,但从头至尾,都是旁观者在建构自己的逻辑,生成自己的叙事,然后以二舅面对苦难依然乐观的结论,来治好自己的“精神内耗”。或有意,或无意,作者采取了一种精英主义叙事。
精英主义叙事最大的问题,是不能真正理解底层。作者在短视频中说,二舅是全村第二快乐的人,那么设想,如果作者将这个短视频拿给村中其他那些没有二舅快乐的人,会不会也让他们治好精神内耗,也更快乐点呢?显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结果。那些在观看、转发短视频中被治愈的人,相对于二舅来说都是精英,他们的被治愈,恰恰因为他们不是二舅,他们不是底层,他们都在以相对于二舅来说的精英身份,在旁观着底层生活,沉浸于视频作者所建构的精英主义叙事中。
底层,不应该被旁观。苦难,也不应该被轻描淡写。理解苦难,反思苦难,避免苦难,才是现代社会的应有进程。而这些,要从让底层发声开始。
作者是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