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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前首相马哈迪日前又发“伟论”,认为在历史上新加坡与白礁皆属于马来西亚与柔佛州,马国与柔州应该声索主权。此话一出,立刻引起新加坡各界的注意,纷纷发表言论反驳。然而,纵观马哈迪说出这番“惊人”意见的整体语境与当时的前后关系,当可察觉他虽把新加坡拖下水,但主要暗讽的对象是柔州的王室。
事关之前几天,柔州苏丹在州议会发表开幕御词时,特别提到之前的马国首相放弃马国对(苏丹也认为属于柔州的)白礁的声索,所指的应该是在马哈迪前几年第二度任相时。马国政府当时放弃国际法庭把白礁主权判归新加坡的上诉权。
传统上,在采用君主立宪制的地区(包括马国与柔州),君主在议会的御词是由政府所撰写,扼要地列举政府即将寻求议会通过的各项新政策,君主只是仪式性地照本宣科,诵读出来而已。但柔州苏丹当时几乎通篇措辞都很强烈,很难想象是由刚上任不久、看来态度温文的州务大臣所安排撰写出来的,所以御词强硬的立场耐人寻味。
无论如何,长期以来与马国各王室(尤其是柔佛州王室)有着心病的马哈迪,当然不甘心自己再次受到王室抨击。但基于马国社会浓厚的君主崇尚风气,马哈迪不便直接就此反击柔州苏丹,以免成为有心炒作效忠君主课题的政敌口实,再度被千夫所指为拂逆王室,而失去选民支持。如果他在一定程度上反驳柔州苏丹的说法,炒作国族主义者也会趁机攻击他。所以,进退两难的马哈迪只好迂回地通过受访时声东击西,来回应柔州苏丹的指责。
马哈迪与马国整体或个别王室不咬弦的原因,归根究底也和他长期以来紧咬着新加坡不放类似,即与他的出身与人生事业经验轨迹很有关系。在马哈迪之前的马国首相,多与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马国国父东姑是吉打州王子,拉萨(还有他后来也成为首相的儿子纳吉)与胡先翁也分别是彭亨州与柔佛州的王亲国戚。这些王族(或至少是望族)从政的领袖,从小就与其他王族成员相识结交,甚至一起成长、念书、娱乐等。所以后来大家分别成为国家领袖与君主时,无论在正式或非正式层面上的交往,多多少少都有不言而喻的默契,不会逾越一些潜规则,也会就对方公开或私下一些较超越常态的行径,相对有所理解、赏脸,甚或帮助摆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这是典型的现代封建社会精英统治阶层成员相互关照的实况。
但马哈迪出身平民的教师家庭,从小靠努力念书、发奋图强在社会上出头,难与王室密切结交往来(虽然他父亲曾为东姑的老师);加上他黑白分明的道德观,更不会对王室有心领神会的“妥当”相处之道。他攀上政治巅峰后,对王室的一些出位行径极不以为然,不但数度不留情面地让王室一些令人惊叹的行径广为流传,还正式立法规定“君主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设立特别法庭来审理涉及君主的刑事与民事案件,令王室广泛地对他很有意见。双方的梁子也自那时起结下,一直延续至今。
当然,马国也有其他平民出身的首相,如继承马哈迪的阿都拉、去年下台的慕尤丁,以至当下的依斯迈沙比里,但皆与王室相处融洽。即便去年马国元首与多州君主不留情面地公开呼吁一直拖延不面对信任动议的慕尤丁尽早召开国会,也不是要刻意为难慕尤丁,只是反映当时几近沸腾的民意,因为各界公认慕尤丁当时标新立异的政治手段,已严重损坏马国的宪政传统。反之,同样平民出身的马哈迪却多次几乎蓄意地与王室交锋,这当然也与他一向强悍、不轻易低头的政治风格有关。
另一方面,马哈迪对新加坡向来不友善的态度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的大学年代在新加坡度过,本来对新加坡应有一定程度的怀旧感情,但他隐约提过当时在新的一些不愉快遭遇,是否因此造成他对新加坡的一些固执看法,不得而知。无论如何,他在新马这两个唇齿相依的邻国之间,如水供问题、领土领海争议等课题上,长期以来都摆出一副强硬态势。
但两国基于睦邻友好的重要性与对法治精神的崇尚,其实多年来已发展出一套化解纠纷的“三部曲”,即各自就算激烈地阐明立场、制造有利己方的舆论,之后总会平下心来派出代表正式磋商。如果还未能达至协议,则送交国际机构审理、仲裁等,而双方也会充分接受与尊重这类第三方的判决,白礁争议即为一例。马哈迪即便如何对新加坡不以为然,也还是有他务实的一面,当时想必认为胜算不高,才放弃对更有利于新加坡的判决的上诉。所以,马哈迪如果真正执意声索白礁,当时即应继续上诉到底,但他主动不这么做。
再如马哈迪指有些人一方面纠结于“面积只像桌子般大的白礁”的主权,另一方面却对历史上有渊源的新加坡的领袖称赞有加。如果回看不久前柔佛州颁予新加坡领袖的勋衔,马哈迪所指的“有些人”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马哈迪善于一箭多雕的政治话术,但如对他的一些模棱两可言论过度解读,而忽略他的主要对象,就难免对整体双边关系产生误解。
作者是新加坡国际事务学会(研究所)
高级研究员
马来西亚太平洋研究中心首席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