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这批留美生没有傅斯年,但都经历严格的考试考核。1919年底,傅以山东庚款留学考试第二名的成绩,先赴英国、后转德国留学。1920年6月,“经过蔡校长和三位教授严格考核、数次会议讨论后”(罗久芳《父亲罗家伦的恩人──穆藕初先生》),选定北大政法科段锡朋、文科罗家伦和康白情、法科周炳琳、经济科汪敬熙(均为五四运动风云人物)赴美留学,也是民主决策、集体决策。
其五,1920年这批留美生有六位,也不止一批。穆藕初提供的奖学金非常丰厚,每人每月120美元,远高于一般公费留学标准。五位得主也自觉,决定每人每月挪出20美元,供给另一位未能入选的同学孟寿椿出国。因此当年以1905年12月清政府特派的“五大臣出洋”喻称,实际上有六个人。此后方显廷、张纯明等二十余人赴美留学,也受益于这笔奖学金资助。
其六,如果说傅斯年和这批留美生是“国外镀金”,那么许德珩到法国勤工俭学七年又学到什么呢?作为五四运动风云人物之一的许德珩,没有入选这批留美生,不是因为他在五四运动中名气小,也不是蔡元培校长和胡、蒋、陶三位教授对他有成见。原因很简单,1920年2月,许已赴法国勤工俭学,错过了5月才启动的选拔。1916年6月,蔡元培发起创建华法教育会,亲任会长,力挺赴法勤工俭学。这个项目不能说失败,也不能说成功,明显不成熟。法国就业形势严峻,赴法学生日益增多,所需经济援助日益增多。1921年1月16日,蔡元培发布《华法教育会通告(二)》,坦陈“亏空之数甚巨”、“万难为继”,宣布“对于俭学生及勤工俭学生,脱卸一切经济上之责任,只负精神上之援助”。
其七,这批人中的确有一部分在国民党执政时任党政军职,并非“一心追求读书做官”,更不完全是“国民党的党棍、社会残渣”,在中国教育界学术界颇有名气和贡献。傅斯年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罗家伦先后任国立清华大学校长、中央大学校长,周炳琳任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汪敬熙任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所长,段锡朋任武昌大学、广东大学教授和中央政治大学教育长,康白情任山东大学、中山大学、厦门大学、华南师范大学教授。
其八,许德珩基于政治立场和年轻时累积的“怨念”,贬低段、傅、罗留学之举,同时也贬低实业家穆藕初的爱心和义举。穆捐资助学大方,自己生活俭朴,任大型纱厂总经理月薪四百多元,每月伙食费控制在六元。穆在《北京大学月刊》看到江绍源一篇佳作,“极为嘉许,所以在基金以外,又另助学费2500美元,以供他与其他同学一同出国”(罗久芳《父亲罗家伦的恩人──穆藕初先生》)。众所周知,江绍源是一位纯粹的民俗学家和比较宗教学家,扣不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的帽子吧?
其九,看不出这批留美生“五四运动”一过,就背叛“五四”精神,更不至于露出“丑恶嘴脸”。1937年6月,受穆藕初资助出国的罗家伦、段锡朋、汪敬熙、周炳琳等十余人,发起筹得1万元法币,设立“穆藕初先生奖学基金”,用于奖励国内大学中清寒有志、学行优良的青年,其中一位获奖者是西南联大学生杨振宁,每年资助300元法币。穆藕初资助的留美生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与“丑恶嘴脸”有天壤之别。
1989年5月4日,“五四运动”70周年之际,许德珩在《光明日报》发表的《纪念五四》文章明显比十年前更理性平和,对同学淡化了人身攻击和基于意识形态的丑化。他说:“这鼎足而三的社团,反映了当时的北大学生在蔡校长‘兼容并包’这一方针下的思想分野。他们在五四运动以前的一个时期各自为政,互不相谋,真正是叫做‘自由发展’。”
如果政治少干扰一分学术,那么学术就会多一分自由,历史更接近一分真相。中国的社会发展主旋律虽然不再“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但阴影余威仍在;即使名义上消退,但若没有数代中国人上百年的艰辛努力和抵制,很难从人们的脑海心田中基本清除。
(注: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长江经济带研究院研究员,微信公众号:SSWYPL。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