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武侠世界
那么多年前过去了,我始终无法忘记少年第一次听到金庸小说时的刺激。
说的是《射雕英雄传》第一节。牛家村中,郭啸天和杨铁心上一刻还在对酒谈心,立志以岳飞为志向精忠报国,与游侠道士丘处机一见如故;转瞬之间却飞来横祸,异族铁骑呼啸而来,导致两个家族灭门,留下两个孩子作为漫长传奇的线索。
单单这一节,有中国传统小说的写意,意境类似林冲“风雪山神庙”,各种“无巧不成书”的设定更是脱胎于古典话本痕迹,也有西洋小说的写实,埋下的复仇桥段隐然有基督山伯爵的气魄。某种意义上,这种看似中国实则东西结合的模式,是金庸成功的关键。
新派武侠三大家,世人首推金庸古龙梁羽生。梁羽生出道第一,古龙去世最早,倒是金庸始终盛名不衰。如果从人物刻画而言,古龙无疑更得人心,更有西方的戏剧性,从历史文化而言,梁羽生更为中规中矩,颇得中国名士派头,金庸的长处,其实更在于兼容并包。
梁羽生去世时候,我曾经在公号徐瑾经济人(econhomo)点评过三人:梁羽生小说可谓武林世家,翩翩有礼,格调有度,古龙则堪称江湖奇侠,将金庸小说中有所节制的西化与情节发挥到极致,爱之者与憎之者皆众。一般人常以金庸为武林盟主,也并非浪得虚名,但是金庸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背后,不仅仅存在于文本本身,更在于金庸文本适应潮流的超凡表现力。曾经拍过电影的金庸其小说本身就具备很好剧本潜质与触觉,在“金学”长长的食物链上,少不了学院媒体的微言考据、林青霞翁美玲的如花笑靥、王家卫张纪中的插科打诨。
金庸数量对比其他武侠小说家,并不算多,“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基本涵盖了他的主要作品。但金庸小说流传之广,可以说凡有华人处,必有金庸迷,尤其在各类影视作品迭代演绎之下,金庸作品已经超越金庸本人的定义,成为多数华人的集体梦境。
金庸以细致雄浑的想象力构建的这个造梦空间,华人读者们自可以各需所需,家国情怀、儿女情长、侠义忠奸,都被编织于从蒙古草原到燕京风云的历史解读之中,完美地满足了华人读者们的各类心理需求。金庸小说的世界,就是一个华人读者能够拥有的对中华文明最惬意的想象世界。唯一的遗憾只是这一想象的世界也早已远去,而唯其遗憾,才可供人沉浸其中。
金庸迷的构成主体复杂,但从年龄来看,中青年为主。有意思的是,我之前和上了年纪的一些朋友聊天,他们倒是真诚地表示看不下去金庸小说,因为文字隔膜,也不够精细——这种表态不难理解,我成年后多次打算重读金庸作品,却发现再也难以下咽。
各种差异,不仅仅反映年龄偏好,更是映衬代际之间的文化差异。对于文化断裂的一两代人而言,金庸小说提供不仅仅是娱乐,更是现实的教诲,他们对于武侠的认同不仅在于情节人物,更在于精神世界的共鸣,武侠的世界不仅是成人童话的投射,更是历史理想的投射。
金庸自己曾经谦虚地说,“金学”的说法不敢当,“金学”不值得研究。我过去常常认为金庸小说是通俗小说,其思想文学性无法比拟类似的《魔戒》作品,历史与想象力难以比肩《权力的游戏》等作品,但是越加思考,其实越发现,无论如何评价金庸小说文学价值高低,但从影响而言,金庸小说作为中国文化的域外传薪者,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金庸无意让他的作品充当这一角色。
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但是新派武侠的诞生流行其实与时代也息息相关。在连梦想都丧失的年代,金庸作品的意义也在于重新以想象的美好建构国人的自信,即使这种美好可能是虚假而简单的自我安慰。
历史一直类似中国人的宗教,而好的小说无需说教就完成了其道德教诲,因此披着历史外衣的武侠小说其实在娱乐之余,已经伸张了其道德诉求。金庸曾经总结其小说价值在于“强调是非观念,做人强调要有侠义精神,看到不公平的事情要站出来,同情弱者,见义勇为,不该做的事情不做。”这些价值看起来简单,在特定时代却堪称弥足珍贵的道德教诲,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其实部分填补了时代的空白与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