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麟:谁才是特朗普真正的敌人(3)

时间:2018-08-31 09:51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那么,这个“政治权势集团”是指谁呢?

特朗普也已经明说了:是“一小撮全球化分子、特殊利益集团”;更具体地说,就是“跨国银行等金融财团”、是“大媒体集团”;以及他们所支持或相互支持的“华盛顿的权势集团”。也就是说,在特朗普眼中,“金融财团及其资助的媒体和华盛顿权势集团”只为“一个目的存在:自保和敛财”。他们才是特朗普的真正意义上的“敌人”。这种观点,我们其实并不陌生,如果我们还有历史记忆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特朗普很有可能是亨利·福特的21世纪版。

当我们读懂了特朗普,明白了他所说的那个“一手设计了全球贸易和非法移民潮”、“摧毁”了美国的工厂,使美国的工作“外流墨、中等国家”的“权势集团”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特朗普一直在猛烈攻击美国的媒体是在“撒谎、撒谎、撒谎”?为什么最近美国300多家媒体会忍无可忍地联合起来“向特朗普宣战”?

当我们明白了为什么特朗普强烈地反对全球化,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特朗普始终不待见欧盟国家领导人、包括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因为欧盟现在已经成为支持全球化的大本营。正是出于这个理由,特朗普才会对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说:“欧盟是我们的敌人。”

而这一点,用特朗普的话来说,是“你们明白,他们明白,我明白,而且全世界都明白”(不过很有可能我们中国人还没有太明白……)。

从特朗普自己的表述来看,“全球化”、支持全球化的以金融资本为首的跨国财团及其控制的媒体和支持全球化的政治势力即“华盛顿权势集团”,才是特朗普最主要的“敌人”。全球化对于特朗普所猛烈攻击的以金融资本为首的跨国财团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事实上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就是他们。所有的统计数字都在不断地证明这一点。近年来从欧洲到美洲到处爆发“愤怒者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等民众示威,针对的对象都是全球化的受益集团即金融资本为首的跨国财团。

而全球化最大的受害者则是西方国家的产业资本。产业资本在全球化开始时也是受益者,可以将低端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或转移到发展中国家、或通过引进低价移民劳动力来加强其竞争力……

但出乎西方经济学家们的预料,部分发展中国家包括金砖五国,而特别是中国,竟很快在短短三十多年间就从低端产业向中、高端产业扩张,很快就形成对西方产业资本的强有力的竞争,并迅速将美、欧产业资本打得溃不成军。而全球化的最主要的受害者,恰恰是西方国家的中下层在产业领域靠着出卖劳动力为生的劳动阶层和中产阶级。正是愤怒的他们将特朗普选上了台。因此,我们大致可以断定,特朗普“最主要的敌人”应该是“全球化和支持全球化的跨国金融资本”。

今天,跨国金融资本的大本营依然在欧美;其代表性人物,恰恰是欧盟两大轴心国之一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所以,特朗普才会将欧盟视为他的“敌人”。

事实上,特朗普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上台以来采取的大多数政策措施,都是针对全球化的。

我们看到,特朗普第一步是建立一堵墙,以阻止外来移民再进入美国,以阻止外来劳动力变得越来越便宜,进而摧毁美国的就业;显然,这与中国没有太大关系。但这却与全力支持全球化的“权势集团”密切相关。全球化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劳动力的全球化自由流动。

第二步是阻止美国企业继续转移到外国、当然包括中国去生产。但这似乎并非是一个专门针对中国的措施,只是近年来由于中国整个经济环境生机勃勃,导致国际资本大量进入中国投资而自然形成的。

第三步是频频“退群”:特朗普退出了TPP、退出了巴黎气候协定……为什么要退出这些“群”?因为这些“群”的宗旨几乎都是强化全球化的。应该指出的是,其中有一些“群”如果美国不退出,可能会对中国不利。比如TPP。但特朗普还是毫不犹豫地退出了。这证明,特朗普的两个“凡是”也是非常清晰的:凡是对全球化有利的一律反对;凡是对美国产业资本有利的一律支持。退出TPP有利于美国产业资本而不利于美国跨国资本,是非常明显的。

第四步是在国内减税和对美国企业在国外所获得的利润返回美国进行免税,让他们能够强化对美国产业的投资。这些措施的短期效应都是非常明显的,而且明确地有利于美国的产业资本。

第五步是在中国的斡旋下开始与朝鲜进行谈判的同时,宣布退出伊朗核协定,加强对伊朗的经济制裁。这一点,如果特朗普果然是将中国视为其最主要的“敌人”的话,是很难解释得通的。最近有文章分析认为,特朗普打击伊朗的“大阴谋”最终也是指向中国的:通过制裁伊朗,将会使中国的一带一路计划走向灾难……事实完全不是如此。反对伊朗核计划,完全是出于保护以色列的考虑。这正反映了特朗普在以色列和美国犹太游说集团问题上谨小慎微:在全力反对全球化,也就是在美国产业资本与金融资本之间采取全力倾向于前者的立场的同时,积极做姿态支持以色列;

不仅不顾一切反对将美国大使馆迁往耶路撒冷,送给以色列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礼;再进一步退出伊核条约(以色列一直反对该条约),加强制裁伊朗(伊朗什叶派联合伊拉克、叙利亚以及黎巴嫩,已经成为该地区对以色列的最大威胁),以避免遭到美国以色列游说集团的反对。

第六步是发动针对全世界的贸易战。所有的人都看到、都不明白为什么特朗普在针对中国发起贸易战时,也对其他盟国包括欧盟、日本、加拿大等国发动规模不同、但性质类似的贸易战。与中国贸易战规模最大是合乎逻辑的:中国是美国最大的贸易顺差国。但为什么在与中国进行贸易战的同时,也与欧盟进行贸易战呢?再愚蠢的人也应该明白,要想战胜强大的中国,必须与其他盟国联手呀!有人可能会提出,欧美不是达成“零关税协议”了吗?问题是,特朗普并没有因此而不再对欧洲的钢、铝继续征收25%的惩罚性关税。欧美贸易战并没有休战。

从特朗普采取的主要政策可以看出,特朗普攻击对象主要针对的就是“全球化”。因此,全球化才是特朗普的主要敌人。中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如果说,金融资本为代表的跨国财团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的话,中国由于其勤奋、忍耐和聪明,可能是全球化的第二大受益者)之一,因而也成为特朗普的攻击对象。特朗普之所以将“中国制造2025”列为他的打击目标之一,也是为了维护美国产业资本的利益。特朗普不愿意看到中国成为美国产业资本的高端竞争者。在这一点上,特朗普所代表的产业资本集团的利益,与美国国家整体利益是高度吻合的。

但在其他方面,特朗普所代表的产业资本与力主全球化的金融资本之间,则绝对存在着重大分歧。比如特朗普反对用美国的金钱在全世界推进“民主和自由”就是一个例子。对于金融资本来说,在全球推进民主有利于全球化;而对于特朗普来说,此举绝对会对美国产业资本造成不必要的损害;因为对于产业资本来说,一个稳定的市场是非常重要的。想象一下,如果中国发生剧烈动荡、发生颜色革命的话,还会花上2000亿美元去购买美国的芯片?

所以特朗普的目标不是让中国崩溃,而是让中国不会做自己的芯片而必须购买美国的芯片;而中国无论动荡和稳定,对于金融资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金融资本进入中国、控制中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如果崩溃、人民币便会失去挑战美元的任何机会,对于跨国的金融资本而言,是更理想的前景……

我知道,肯定会有人提及特朗普领导的美国对台湾、对南中国海等中美潜在冲突焦点的关注和挑衅,以此来证明中国就是特朗普的最主要的敌人。我们确实应该时刻警惕特朗普对台湾等问题的挑衅。但我们也必须了解,美国的体制造成权力的多元,使各种声音都会出现。台湾、南中国海等问题更像是特朗普手中的牌,而非目的。从上述分析看,我们似乎不必自己将自己送上标靶,自己把自己当成特朗普的“主要敌人”。我们应该做的是,研究美国和西方产业资本与金融资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研究特朗普反对全球化的方针和政策,从中找出我们的应对策略。

我们知道,特朗普是打着反对金融财团、反对媒体集团、反对“华盛顿权势集团”的口号而得到底层劳动阶级和遭到全球化致命打击的中小企业为代表的中产阶级的支持而当选上台的。他的武器是推特,而推特正是突破美国传统主流媒体封锁的利器。美国的选举体制一向是通过金钱和媒体来影响选民。特朗普恰恰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有大量的金钱,足以支撑他的竞选;同时他又成功地找到了突破传统媒体的方式,才得以在重重包围中脱颖而出。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米尔斯海默对以色列游说集团的批评、特别是建议要削弱这一集团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影响,看来不仅起了作用,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成为现实。

特朗普现象是美国近百年来首次出现的一场“体制内的革命”,正在猛烈地冲着美国乃至整个西方,在西方和美国内部引发产业资本与金融跨国资本两大力量的激烈内斗。其表现就是欧美极右翼政治力量开始大幅上升。这股力量在意大利、匈牙利等国家已经开始进入执政阶层。欧洲各国内部都出现支持特朗普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力量,产业资本正在形成某种跨国政治联盟,对跨国的金融资本所推行的全球化政策进行着激烈的反抗。

不久前造访欧洲民粹主义政治力量的特朗普的前幕僚史蒂夫·班农说过这样一段话,“现在还存在着一些左翼和右翼的政党、人物和思想,但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了。左和右是一种用来使人们相互对立的工具。真正的斗争是赤贫者对富人的斗争。民众对政权的斗争。民族主义者反对全球化支持者……”

特朗普是这场全球性的产业资本对金融资本进行反抗的政治总代表。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解释为什么特朗普会发动一场反对全世界的贸易战:其实质是反对全球化。

如果特朗普最主要的敌人是“全球化”,是全球化目前的代表“欧盟”,我们能够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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