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新加坡不会“灭绝”,但要生存得有意义

时间:2024-12-21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林任君:新加坡不会“灭绝”,但要生存得有意义

既然引进移民是我们解决生育率锐减问题的一个重要对策,移民政策就有必要不时检讨和调整,精益求精,引进哪些移民、如何引进等,都关系到这个国家的长远前途。

纷纷扰扰又一年。

2024年即将过去,大国对峙加剧,强权继续横行,世局仍然动荡不安,还好战乱没有蔓延到这里,隔岸观火的我们,对世道的不公忿忿不平却无能为力,对受到战火蹂躏的黎民深表同情也爱莫能助——最多只是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杯水车薪的人道援助罢了。

当然我们对“战乱流感”不可能完全免疫,贸易物流和国际航道不再畅通无阻、粮食与能源供应不断受到干扰,导致全球物价高涨,新加坡也难以幸免,苦了老百姓。还好新元坚挺,多少缓解输入型通胀的压力,政府也三不五时提供纾困配套,帮助国人减轻生活负担。

正以为可以放松心情享受年终佳节时,冷不防有人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声称“新加坡正走向灭绝”!

太危言耸听了吧?但说这话的不是一般人,而是身家刚突破4000亿美元(约5407亿新元)的世界首富兼美国新冒起的政治红人马斯克(Elon Musk)。他刚被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委以重任,领导新设的政府效率部,负责拆除政府官僚体系、削减多余法规、减少开支浪费,并重组联邦机构。

意气风发的马斯克受委后立刻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与共同领导人在《华尔街日报》联名发表文章,宣布整顿大计,表示将大幅削减联邦政府的规模和开支,并废除许多现行法规。与此同时,他还在继续为自己创办的SpaceX航天公司和特斯拉汽车公司打拼。这么一位日理万机的大国红人,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小国新加坡的生存问题?

其实马斯克这句话,是在回应X社交媒体平台上的一名博主。后者引述《新闻周刊》的报道说,新加坡出生率跌至新低,整体生育率只有0.97,远低于维持人口所需的2.1。他还提到新加坡老龄人口在增加,工作人口却一直减少,劳动力不断萎缩,越来越依赖机器人,长此下去难以维持。

不知者无罪 在本地激不起涟漪

马斯克在12月5日转发这则贴文,并回应道:“新加坡(和许多其他国家)正走向灭绝(going extinct)!”

马斯克是世界名人,全球粉丝千千万,他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被疯传并引发热烈讨论,浏览次数一下子便冲上4000多万。

他的贴文除了在社交媒体炸开了锅,也立即引起主流媒体的注意,本区域的报章及网站纷纷跟进报道和评论,包括中国大陆、印度、香港、马来西亚等,沸沸扬扬。

反倒是本地的主流媒体,对这则事关新加坡的消息毫无兴趣,显然认为马斯克的言论太夸张,“灭绝”说法太荒谬,经不起考验,不值得理会。

其实许多网民也不认同马斯克的说法,认为新加坡是个务实且未雨绸缪的国家,不会坐以待毙,长期以来一直引入新移民,在维持人口稳定增长的同时,也不断为经济注入新活力。

只是马斯克的眼界也许太高了,胸怀星际飞行大志,心心念念计划着如何移殖人类到火星,专注着太空,不太了解我们这个蕞尔小国的在地情况。他单凭0.97的整体生育率,就得出新加坡民族就将“灭绝”的结论,的确是太过简单化了,但不知者不罪。有网民就说,他指的是新加坡的“原住民”(original locals)即将灭绝,但了解新加坡情况的人都知道,这个岛国早已没有什么真正意义的“原住民”了。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其实也都是历代移民的后裔。

因此,马斯克的“灭绝”论,在新加坡完全激不起一点涟漪,主流媒体不屑一顾毫不出奇。这也反衬出新加坡人的自信,不认为我们会如此这般地“灭绝”。

但他这么忙,与我们的“距离”又那么远,却还在关心新加坡的存亡,倒使我们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应该感激他才对,并趁此机会重新思考一下国家的移民政策、生存问题。

一些网民在回应马斯克的贴文时,正确指出新加坡是国际人才和富豪向往的移民目的地,源源不绝的移民,不但可以填补生育率下降造成的人口空缺,还可以提高国民的整体素质。

其中一则贴文甚至这么说:“新加坡作为东南亚唯一发达国家,这几年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每年还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富豪移民至此……八个月新增250家办、一年流入2068亿元!今年将有3500名超级富豪移居新加坡!每年那么多外来人口想入籍,怎么可能真的灭绝呢?”

我不知道这个网民的说法有何根据,也不知道他引述的数据来自何处,但他若以为新加坡是以财富作为接受移民的唯一或主要条件,那就大错特错了。这种想法的偏颇程度,其实并不下于马斯克。

但新加坡的移民政策给人这样的印象,倒令我有点担心。

是的,国际人才与富豪对新加坡的向往,使我们处在“供过于求”的有利地位,可以精挑细选,尽量筛选高素质的移民。

除了财富之外,更重要的考虑条件是技能、专长、学识、专业经验等这些有利推动创新型经济发展的素质。

然而,无论是人才还是财富,我们过去似乎都较专注于吸引外来的“高端”或“精英”阶层。他们固然能为新加坡注入经济活力,但长此下去,是否会加剧社会分层(social stratification)固化,导致社会流动性呆滞,从而削弱社会的整体活力?另一方面,这个群体的国际流动性很高,谁能保证他们会长期留下来,为新加坡做出贡献呢?

选择性让工作准证持有者获得永居

这让我想起本地知名的“思想型”企业家、悦榕集团创办人何光平去年5月11日,在国大家庭与人口研究中心和新加坡人口协会联办的一个研讨会上说过的一番话。他在会上发表主题演讲时建议,政府或许不该只把庞大的外籍劳工群体,视为流动的劳工队伍,而是可以考虑通过选择性的途径,让那些居住多年而表现优异的工作准证持有者,在未来获得永久居留权或公民权。

他接着说:“他们可能缺乏财富和教育,但他们肯定拥抱着历史上所有坚韧移民共有的核心价值观。他们的孩子可能会成为比超级特权外国人的孩子更忠诚、更成功的新加坡人。”

说得铿锵有力,让人醍醐灌顶。

无独有偶,在他发表演讲之前两天,《联合早报·言论》刊登的一篇评论《新加坡发展的隐忧》(2023年5月9日)也提出类似观点。作者张昆峰也建议新加坡通过引进更多元化和多标准的新移民,包括低端劳动者,增加这些人的公民总数与占比。

他指出:“精英新移民虽然能带来巨大的移民财富红利和人才红利,但也拉高本地居民平均消费水平,相对降低了普通公民的幸福感。开放特定比例公民名额给中低端劳动者,可以缓和这种现象。”

张昆峰是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MPAM硕士项目的外籍学生,对新加坡社会有相当敏锐的观察。他在这篇评论中还提出一些富有洞察力的观点:“……(当前的)社会结构在现阶段给予新加坡发展很大的助力,但一般本地人不须要太辛苦奋斗,也不怕跌落社会底层,即使奋力拼搏也难以和本国精英和国际人才竞争,会导致年轻一代逐渐失去拼搏创新的斗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我感觉新一代对本地精英体制的抵制,势头不断加强。这种民意的背后,也许是缺少阶层下降的危机与阶层上升的机会所造成的。”

何光平和张昆峰不约而同提出的观点虽然尖锐,却一点也不离谱,打破惯性思维,深具启发性。他们所列举的那些驱动人们力争上游的特质,如“坚韧移民共有的核心价值观”“拼搏创新的斗志,吃苦耐劳的精神”等等,不正是我们父母或祖父母辈这些没有机会受教育的“低端”移民的共性吗?他们漂洋过海来到异乡,为生存为生活为下一代而奋斗打拼,不正是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一股强大力量吗?我们这些较年长的“下一代”,有很多不也是因为有机会从较低阶层向上流动,而获得不少“幸福感”吗?

移民必须主动融入新加坡社会

但曾几何时,这些“坚韧移民的价值观”、拼搏和吃苦的精神特质已经随风而逝了。新一代的“精英”移民相对来说已不须要那么拼搏,而随着社会分层的逐渐固化,本地年轻一代也因为“掉不下也爬不上”而缺乏冲劲或迁怒精英制度,加上那种普遍存在的“应得权利心态”(entitlement mentality),将目前所享有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也就滋生不出什么“幸福感”了。

无论如何,我认为何光平和张昆峰的意见值得重视和进一步探讨。既然引进移民是我们解决生育率锐减问题的一个重要对策,移民政策就有必要不时检讨和调整,精益求精,引进哪些移民、如何引进等,都关系到这个国家的长远前途。

马斯克只因新加坡的生育率锐减而说我们正走向灭绝,也许离谱了点,但新加坡是否会因为其他原因而“走向灭绝”,却是一个正当合理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挂在我们的心头。建国总理李光耀早在1980年代,就已发出过“100年后新加坡还存在吗?”的大哉问。国人去年在纪念他的百岁冥诞时,就不忘重提这个问题,还为此出版专书、举办论坛等,从方方面面探讨新加坡的长远生存问题。

新加坡存在的意义,除了作为一个主权完整、独立自主的国家外,也在于我们处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地缘政治环境中的鲜明国家认同、独特的民主政治制度和治理体系、自由开放的经济、拥抱多元文化的社会共识等。

外来移民,无论是高端、低端或中层,都必须接受新加坡的国家认同,效忠这个国家,并且接受那些长期以来支撑着我们生存发展的基本价值观,主动融入新加坡社会。

唯其如此,我们这个由移民及移民后裔建立起来的国家的生存才有意义,才能继续对世界做出贡献,继续在国际社会发挥超出我们体量的影响,活出小国的尊严。

新加坡不会“灭绝”,但要生存得有意义。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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