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中共政治局首提“内卷”背后(上)

时间:2024-08-09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内卷”是近些年中国的流行语,用来形容社会上各种恶性竞争导致的低质低效低价,看不到前景,超长工时却只能换取低薪等“无意义的努力”。

7月30日,大陆政府中央政治局在20届三中全会后首度开会,部署2024年下半年的经济工作。会议公告中提出要“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这是“内卷”一词首次在大陆政府最高层正式语言中出现,背后的意义极不寻常。在以人工智能(AI)、智能自动化、量子计算、生物工程为主导的新技术革命的条件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牵涉到资本主义的命运,因而具有历史意义。这并非危言耸听——新技术应该带来的是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但“内卷”是市场需求短缺下的恶性竞争。克服这个矛盾,必然导致向后资本主义的全面转型。

万年一遇的天翻地覆

在中国耳熟能详的“百年巨变”,形容的是当下动荡且前途不明朗的世界。从更长的历史发展来看,它只是万年不遇的天翻地覆中的一小部分,“万年翻覆”远远超出了百年巨变的想象力,但它的方向很明确。把握了“万年翻覆”就能治“百年巨变”如烹小鲜。(笔者在《联合早报》言论版有相关论述)。

这个新时代的标志,是不可逆转的从短缺到充裕的巨变。当生产力发展到从原子、分子层面上的分解组合,再加上数码经济的指数型增长、趋零的边际成本和AI的研创能力,没有任何东西是真正短缺的,只有知识的暂时短缺。人类的知识经济生产力,甚至有可能改变整个生物圈中所有生物的条件,使它们同人类一样告别短缺。

发明OpenAI的萨姆·奥尔特曼曾撰文道:这场革命将创造惊人的财富:一旦足够强大的人工智能“加入劳动力大军”,人类劳动的价格将降至零,并推动商品和服务成本也趋零。这造成财富分配方式的巨大挑战。笔者认为相关的制度变迁,必然导致后资本主义社会的诞生。奥尔特曼认为将生产和分配这两点做好,就能极大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让更多的人能够追求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也从整个人类历史来审视这次巨变,将其归为继农业、工业和计算这三大技术革命之后的第四次革命——人工智能革命。这就是方向感。

形形色色的内卷

然而,现状却是愈演愈烈,使劳工大众可怜兮兮地内卷。“内卷”是近些年中国的流行语,用来形容社会上各种恶性竞争导致的低质低效低价,看不到前景,超长工时却只能换取低薪等“无意义的努力”。它指的是恶性甚至恶意竞争,是一种典型资本主义现象。中国的内卷格外残酷,有着市场、体制和文化上的原因,后果涉及经济、个人和国际关系。

经济内卷

经济上的内卷在西方叫作“race to the bottom” (竞相压价),指的是公司、国家或地方过度降低标准、工资、福利、工作条件和环境法规来相互竞争,以压低成本来扩大市场占有率或吸引投资。价格战可能导致落后产能挤走先进产能;一些聚集效应强的行业,行业巨头可能借“内卷”获取市场垄断地位,危害市场竞争。不少企业陷入“不卷价格就卷铺盖”的两难之中。竞相压价使得企业利润微薄甚至亏损,往往会严重影响整个产业的健康发展,因为企业只有赚得到钱,才有资金投入后续研发之中,才能保证可持续发展。

内卷在中国还有体制的加速器。“内卷”也与地方产业同构、市场分割有很大关系。不少地方招商引资时不顾自身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宁可开出过度优惠、不符合当地实际的条件,也要上马新兴产业,造成重复建设、产业同构。地方保护土政策也是“内卷”原因,一些地方人为设置市场壁垒,造成市场分割和产业达不到规模效益。在商业文化上,“商场如战场”的箴言,“让对手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思维方式,使恶性竞争中没有胜者,只有一地鸡毛。

三中全会提出“清理和废除妨碍全国统一市场和公平竞争的各种规定和做法”“严禁违法违规给予政策优惠行为”。这次政治局会议也提出“强化市场优胜劣汰机制,通畅落后低效产能退出管道”。这些政策有利于反行业内卷和恶性竞争,但不能改变资本的本性,也缺少必要的体制改革。对各级政府官员而言,真的动手改革,执行这些政策,不仅许多僵尸企业会立马倒闭,催升失业率,还会翻出旧帐,追溯领导人的决策错误,故官员选择维持现状、得过且过。

个人层面内卷

内卷的伤害主要体现在个人层面。个人层面的内卷,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叫“rat race”(老鼠赛跑)。这是个比喻,指的是为获取物质利益而进行的竞争,压力大且往往毫无意义。它通常意味着受困于单调重复而又高压的工作方式,几乎没有时间休闲或实现个人成就,但由于经济压力或社会期望而感到有义务坚持下去。年轻人面对竞争的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很累和无力,觉得自己重复性的投入看不到意义和突破的希望。

当今的中国社会,很多年轻人把“太卷了”挂在嘴边。清华大学的一张有名的照片上“边骑车边看电脑”的同学,被称为“卷王”。儿童从幼儿园甚至胎教期间,就已经被纳入成人世界的疯狂内卷。中国政府重拳打击教培产业,甚至立了法,数年后发现效果不大,那些培训班纷纷转入地下,或者像家庭教会一样分散化。中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已达1万2000余美元(约1万5887新元),但有6亿人每月只有1000元人民币(约184新元)的收入,职场的内卷是一个重要原因。在福利不如欧洲国家的美国,内卷造成了一个“工作着的穷人”阶层(the working poor)。他们努力工作,有时一个人干几份工作仍不能够养家糊口,成为发达资本主义的劣迹和社会公平的耻辱。

笔者清楚记得在美国读研时,常听到系里的秘书抱怨:如果她们买中午饭,每月的工资就不够用。一家银行开始收取的每月5美元的账户维持费,成了压垮一片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女大学生气不过,发起舆论攻势逼着银行收回成命。但此种增强业绩报表的压力无处不在,类似事件会层出不穷。中国的平台公司在软件上一个小小的小数点的移动,就可以让千千万万快递小哥跑断腿。随着生活费的上升,“工作着的穷人”现象有可能在中国蔓延。

个人层面上的内卷有两个后果:一是躺平哲学和生活方式的推广。“内卷”一词在流行一段时间后,它的反义词“躺平”横空出世,将这场讨论带入下半场。一个笔名“好心的旅行家”的博主自豪发文称:“两年多没有工作了,都在玩,没觉得哪里不对。压力主要来自身边人互相对比和长辈的传统观念……人大可不必如此。”并颇有哲理地讲:“躺平就是我的智者运动,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 的确,“老鼠赛跑”的本意就是毫无意义的辛苦——既然毫无意义,何必再辛苦?“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说明中国经济尚不是像官宣那样“以人为本”或“以人民为中心”——资本主义从来就是“以钱为体,以人为用”。

这就联系到内卷的第二个后果:对资本的仇恨。中国年轻人与资本对立的情绪日渐高涨,尤其反感“资本家”高高在上的“劝谕”,如“你们所有的苦恼、迷茫和困惑都来自欲望太高,惰性太强”,以及马云讴歌的996生活和奋斗的方式。这种仇恨立刻就在官方意识形态中找到发泄口和理论根据:以“阶级斗争”来反抗“剥削和压榨”。用毛泽东振聋发聩、气势磅礴的话:“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但那是官方最害怕的局面。在意识形态正统中又无法反驳,只好重提“共同富裕”的口号。然而,在资本主义中求共同富裕,无异于缘木求鱼。这些都说明意识形态的落伍或创新不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显然,内卷绝不是人民的向往。

国际上的内卷

内卷在对外关系上的后果正日益显现,突出例子就是最近中美之间围绕着的“产能过剩”的太极过招。中国的许多出口被内卷压成“白菜价”,造成巨大资源浪费、生态破坏和经济损失。中企之所以恶性竞争,产能过剩是一主因;为找出路,积极对外倾销,已引发世界各国警戒。整个西方都在树起贸易壁垒,阻挡中国货的冲击,并借口供应链安全,将中国产品打入另册。

于是中国不得不转向全球南方,结果仍然是战无不胜。英国《经济学人》周刊网站在8月1日刊文,题为《中国企业正在赢得全球南方》。在人工智能革命下,完全可以想象中国打败所有竞争对手,成为全世界唯一的生产和供应商,产出足够满足全世界的需求而仍有余。这种假设局面会产生两个结果:一、全面孤立和与全世界为敌;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彻底破产,世界共同营造后资本主义秩序。

内卷是因短缺而拼抢,这个短缺是资本主义人为制造的,而不是自然短缺。可以不夸张地说,全中国内卷就是全面投降资本主义。(读者如对更加系统的论述有兴趣,可参阅笔者亚马逊网站上的三本书:https://shorturl.at/MJnWi)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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