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是李光耀先生百岁冥诞,我参加了同安会馆举行的蔡裕林先生《李光耀思想解读与探究》新书发布会。与会学者在讨论环节中,曾多次提到李先生是人,不是神。一方面固然不应将他神化,以至于成为特定党派或任何个体可以从中汲取政治资源的神圣对象;但另一方面,也不应为批评而批评。李先生一生确实存在若干值得反思之处,有些也已获得他自己以及后来新加坡领导层的政策修订。但是,我们依然不应脱离当时世界与新加坡的具体情境来加以评判。
李先生对于新加坡的重要意义,非仅限于在他领导下新加坡实现了在主要制度框架上由无到有,以及国家力量上由弱到强,由穷到富的跨越式发展;更重要的是,即使在他离世几年后,除了人民行动党,新加坡的整体国家个性也同样受到他的深层影响。从形而下而言,这表现在新加坡的政治与经济制度、文化教育、公积金与住房政策、国防与军事战略、种族与宗教治理等方面,都存有李先生思想的烙印。与在他之后的其他领导人相比,李先生极具“魅力型权威”(charismatic authority),他在国家须要作出决断之时,总能当机立断,并将国家一次次从沼泽带向通衢。他非仅具有超凡的政治洞见,也有旺盛的政治精力与激情、济世抱负;再加上他极为强悍、理性、务实,直言不讳又雷厉风行的执政风格,足以使政治影响遍及新加坡的方方面面。
像他这样的超级领导人,既是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新加坡瞬息万变的时代产物,更是在国家起步期的危局中,新加坡人对领袖具有天然亲附感的投射。随着国家发展步入正轨,民众更加富足,物质与精神选择日趋多元,魅力型权威必将淡出新加坡政治舞台。
只要将李先生与李显龙总理那种温厚慈蔼、充满感性与人情味的执政风格一比较,就可以发现二人之间,以及时代之间的沧桑巨变。李光耀在退出政坛后,依然快人快语,以至于李总理有时还要事后灭火,这也可以看出政治风向的变化。这种情况也是历史常态,开国者往往具有强烈个性,后代领袖则往往会偃武修文。李光耀作为个人,可以一辈子保持个性不变,但新加坡作为国家,则早已大步向前。
在一个被人戏称为“保姆国家”的弹丸之地,李光耀可能一直以身为保姆为荣,但新加坡国民早已在精神上成长起来。更适宜的治理方式可能是兄长式的关怀,而非家长式的严词厉语。即使家长确实是为了孩子利益而呕心沥血,但孩子长大后的自我意识觉醒,却是一切改变的终极动力。新一代国人当然不会像建国与立国一代那样,对李光耀有着强烈的个人爱憎之情,并且他所制定的不少具体政策,也不断受到此后几代领导层的适时修订。即使如此,李先生的政治与精神遗产,依然值得我们蒙受其益者的反思。
介乎中西适合国情的发展道路
我个人觉得,李先生最伟大之处,还是替新加坡选择了一条介乎中西,且适合国情的发展道路。
新加坡作为殖民地,在英国退出后,其政治、法律、经济框架与文官制度都相当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一点与李先生和西方文化的渊源有很大关系。他从小受的是英式教育,一直到大学为止,所接受的是西方的价值观。法学训练背景更对他尊重法律、杜绝人治的做法有重大影响。西方思想比起东方文化,有一个重大区别,就是曾受过民主自由主义的现代化洗礼。
李先生与吴庆瑞、杜进才等建国元勋,也受过“民主社会主义”的影响,故而对中低层民众的利益一直保持清醒的认知与共振。这种同样源自左翼思想的政治选择,与激进的共产主义有着原则性的区别,是新加坡能够在建国之初就通过长远规划,解决了安居生活的基础——住房问题的原因所在。
我们将本地与英国治下香港对住房问题的处理加以比较,就可以发现两地经济发展思路上的重大差别。虽然在国际思潮中,民主社会主义随后式微,但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不让普通民众落在经济发展后面,这种思想对新加坡还是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职是之故,新加坡形成以现实环境为考量的务实作风,并且在国际乱局中特别强调秩序、稳定与渐进的改良主义风格。
然而李先生毕竟见识过集权主义与东方专制主义的严重弊端,因此锻造了新加坡式的高质量的“民主反馈式政治”。李先生的个性极为强硬,他一生致力于将选贤任能的制度,作为本地政治运转的基础,国人也一次又一次地将选票投给了有能力的政党。这表明,在善政治理的前提下,民众并不一定会天然反对一党长期执政。前提是除了能充分分享经济发展成果,人民依然能拥有畅通地自我表达的途径,与充分的选择自由。议会民主制的保障,又足以让技术官僚集团感受到持续的外在压力,不断微调政策的制定与实施。
新加坡的政府与民间,过去几十年,正是以这样一种有效的方式达成高效的运转。各种族、族群的多元参与,以及平等观念的深入人心等,则是这个廉洁且透明的系统长期有效运转的副产品。李先生一生之中,致力于建立一套完整有效的国家运行制度,以便让新加坡摆脱任何个人,包括他自己的影响。时至今日,足以告慰建国先驱的是,新加坡真的做到了这点。
作者是文史工作者、宗教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