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拿什么来拯救中国经济?(2)

时间:2020-04-21 07:18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第一,要不要直接给老百姓发钱?

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都直接给老百姓发钱了,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呢?至少中国还是社会主义制度呢,发钱的声音也有,但非常小声,人们听不到。主流经济学家不主张发钱,但主张发消费券。因为主流考虑的是GDP,是要通过消费券来刺激消费,激活交易,产生GDP。

钱和消费券的区别在于,钱没有使用的截止期,而消费券则有。消费券必须限时消费掉,否则会过期,而钱不一样,老百姓得到了钱之后可以不消费而存入银行。因为恐惧于老百姓不消费,转化不了GDP,因此主张发消费券。

这便是资本的逻辑,不是社会的逻辑。很多人都承认,今天或许更长时间里的经济不再是GDP经济,而是活着经济或者生存经济。考虑到中国社会大部分还是穷人,而这次受疫情影响最重的也是社会底层,直接发钱的理由就更充分了。在中国的舆论市场上那些叫得很响亮的企业,其实还是有能力活着的,那些没有能力活下去的企业、家庭和个人,连发声的机会和能力都没有了。

发钱不见得能够马上产生GDP,但可以对社会稳定起到正面作用。社会底层老百姓有点钱放在家里,就不会担心明天会不会有饭吃,省吃俭用,就有助于产生稳定感。如果社会底层的40%稳定了,总体社会就不会有问题。只要社会是稳定的,发展只是快慢而已。但如果发消费券,或许能够产生GDP,但更有可能因为强制消费造成社会恐慌。发消费券而不发钱,要不就是对中国社会底层不了解,要不就是GDP主义在作崇。

第二,生产要素流动自由能否促进GDP增长?

生产要素流动自由促进经济增长,这是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没有人会怀疑。但这里仍然有几个重要的问题须要回答。首先,要素流动从长远来看,促进经济增长没有问题,但还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社会需要拯救,要素流动拯救不了社会。其次,更重要的是什么样的要素流动?人们对此没有很大的信心,因为从前几次危机都是通过牺牲社会来拯救经济的。

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就是通过教育的产业化来促进GDP的增长的;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则导致了房地产成为暴富产业。教育和房地产,加上之前的医疗领域的产业化,导致了今天中国社会的局面。严格说来,这些都是社会领域,并非经济领域,须要国家的大力投入。但在中国,不仅没有国家的大力投入,反而产业化了,因此社会没有了制度基础,社会稳定也就没有了基础。

如果要通过要素流动来促进经济增长,这次会牺牲掉哪个社会部门呢?人们想到的是农村的土地。对数亿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基本保障。农村的土地一直以来也是各方(尤其是资本和地方政府)紧盯着的潜在财富。这些年,人们讨论宅基地的流转问题,这主要是为了平衡农村和城市的发展平衡问题。农村很长时间以来,只有流出,没有流入。

农民一富裕就到城市里面购置房屋,送小孩到城市就学。广大的农村只有政府的有限投入,可持续发展成为了大问题。并且,很多农民进城之后,宅基地抛荒,没人管理。在这样的情况下,容许城市居民到农村盖房、居住,并在此基础之上引入必要的服务业,也是平衡城乡发展的一个有效途径。不过,这次所讨论的要素,却不是这样的概念了,而是大规模的土地流动,并且要把原先中央政府掌握的土地权下放给省级政府。

历史地看,这一个政策的结果是可预测的。地方官员感兴趣的只是土地所能产出的GDP,而非土地上的人口。农民一旦失去土地,或者国家一旦大量失去耕地,就会造成不可收拾的结局。近年来,户口制度已经松动,但对进了城的农民来说,户口仅仅是一张纸,毫无意义。

城市户口的核心问题就是社会制度,但这方面没有人关心。土地制度激进变化的结果,便是底层问题很快就会从农村转移到城市,而在没有足够社会保障的城市,这类基层问题所能产生的政治能量,不知道要比农村强多少倍。

第三,新基建能够救经济吗?

“新基建”最近急速流行起来。如果老基建投资在高铁、港口、航空港、高速公路等项目上,新基建就是投资在技术上如5G,尤其是人们称之为A(AI,人工智能)、B(block chain,区块链)、C(computing cloud,云计算)和D(big data,大数据)上。据报道,中央政府未来几年有3.5万亿人民币,13个省市有34万亿人民币的资金要投入到新基建。

这些技术对未来经济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第一,这些方面的投入能够支撑得起第二大经济体量的增长吗?一些观察家已经提出,新基建不可能达到GDP主义者所预设的目标,他们因此主张老基建复苏、新基建加力。也应当指出的是,除了少数地方,老基建已经充分甚至过度了。第二,如果过度强调新基建的作用,就会导致技术乌托邦主义。

哪一个国家不想技术进步?但技术进步可求不可得,没有人会知道新技术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有时候,巨量的投入也不见得会导致技术创新。第三,正因为技术投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只能从长期的角度来考量,不能夸大其对拯救因为疫情而造成的经济危机的作用。

实际上,中国经济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客观上已经要求人们超越旧的GDP主义,而须要一种新的思维和思路。这个新思维可以被称之为“软基建”,意在通过社会制度建设来提供各种公共服务,保卫社会,在底层脱贫的基础上,做大做强中产阶层,再在此基础之上追求技术创新和经济增长。如果把“新基建”的内容置于“软基建”的构架中,其对经济和社会的意义就更清楚了。

经济属于社会,社会被破坏掉了,最高速的经济增长也会变得毫无意义。GDP主义主导下的经济发展,经常本末倒置,破坏了社会,不仅增张不可持续,更会酿成巨大的社会危机。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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