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疫情对中国供应链优势的影响

时间:2020-04-17 08:01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编者按】社会学家丁学良1992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曾就职于哈佛大学、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2003年,他在香港亲历SARS,后做过两岸三地对那场重大危机应对模式之比较研究。新冠疫情期间,他在深圳从事全球化及供应链研究。近日他接受FT中文网采访,对疫后全球化格局、供应链重组和可能会出现的国家间追责行动,分享了他的见解。以下为整理后的采访实录。

FT中文网:你认为这场疫情会终结全球化进程吗?

丁学良:不能说全球化即将终结。冷战后的全球化进程其实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已经经历过两次重大冲击。

第一波冲击,是由发达国家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向外迁徙造成的。这种迁徙在21世纪初的头几年就已经在发达国家的社会中造成了抗争和反弹,只不过还没有上升到这些国家的政治外交层面。我记得03-04年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时,经常会讨论产业大转移的问题,有一次哈佛前任校长、经济学家、长期中国观察者劳伦斯•萨默斯(Larry Summers)就警告中国,要注意最发达国家中已经兴起的对这一波全球化的严重反应。我记得自己当时很吃惊,全球化不是让人人受益吗?廉价商品不是能抑制发达国家的通胀吗?萨默斯说,这只是从你们的角度看到的,发达经济体中大量中产阶级失去了工作,社会不满会逐渐开始影响国家决策。这给我留下很深印象,而最近的中美贸易战已经证明了他的警告不虚。

第二波冲击,就是07-08年,因为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运转,导致大量泡沫,泡沫破裂带来一场全球性的金融经济危机。

新冠疫情是对全球化的最新一次冲击,不仅影响面更大,把世界绝大部分经济体都卷进来了,还冲击到了全球化的方方面面。

但是,全球化进程不会终结。首先,疫情总是有季节性的,不会连年持续;第二,最发达国家正在寻找疫苗,目前当属危机最紧张阶段。疫情过去后,不论是原材料、资本、产品,还是人和观念,还是会回到跨越国境的连接之中。

但是,和疫情之前“哪里成本最低就去哪里”相比,疫情之后,所有的跨境连接会考虑一个新的变量,那就是目的地国家在重大危机中是否可靠?这就不仅仅是成本的问题了,还要考虑很多因素,包括生产基地所在国家会不会被下一场传染病扰乱?这个国家的信息是否可靠?与自己国家在政治上的关系如何?

比如说,现在美国研究人士和政界很多人宣称,在疫情之中,中国政府部分控制了一些医疗用品的生产和出口,而中国是很多医疗用品和药品的全球最大的、甚至唯一的生产商。比如,美国出售药品的80%是在中国生产的,中国甚至是有些原料药的唯一生产国。以前这类纯粹的经济问题,现在会放到国家战略层面去考虑。比如本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口罩,现在也会被视作战略物资,各国可能会将口罩的生产能力部分从中国迁回本国。

以前美国防范中国,主要集中在尖端武器这一领域;中美贸易战,让民用高科技也被牵涉在内;而这次疫情,会影响到本来被认为是中下端的制造业在中国的布局。这次疫情最直接的冲击就体现在这里。

这就好像正常状态下,你不觉得淡水有多重要,但一旦掉进沙漠中,那就不一样了。现在,就仿佛全球三分之二的人被抛进了沙漠,淡水就变得极其稀缺。

FT中文网:很多观察者认为,中国已经构建了全世界最完整的制造业供应链,很难搬得走。现在这种看法是否要做调整?

丁学良:改革开放几十年间,中国建立了虽不是最尖端、但的确最完备的制造业供应链。但是,总有个需求问题吧?中美贸易战白热化之前,中国已经有了很严重的产能过剩问题,中国政府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包括“一带一路”,想要转移出去一部分产能,因为发达经济体不需要这些东西了。疫情之后,除了刚才讲到的供应链迁出的问题,给中国的订单恐怕也只会大幅减少,有完备的供应链又能怎么样?这就好像出租车公司说,我有两百辆车,都是好车,但是街上没人用车,有车又有什么用呢?

FT中文网:2003年时你在香港亲历SARS,这一次则是在深圳观察两岸三地的应对。你如何比较这两场疫情? 

丁学良:如果以2003年SARS作为最重要的参照物,17年来,中国最大一个进步,就是学习美国的疾病控制与预防系统(CDC),建立了传染病通报机制。但是,中国的CDC不能独立运转,不能独立对公众发布信息,这在我看来,这次疫情最大的教训。

武汉这一次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认为,中国CDC系统有很大可能是向上通报了,因为只要在实验室里证明病毒可以人传人了,按照中国政府规定,四小时内必须向北京的CDC最高层通报。就算这个通道没有这么畅通,在CDC系统内部,专家们可以私下通话讨论。但CDC无法干预行政机构最终的决策,也无法召见媒体,必须通过行政部门才能发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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