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当代的“革命”与治理危机(2)

时间:2020-01-21 09:36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当治理社会失去有效手段

同样重要的是,当统治阶层失去了治理社会的有效手段时,被统治者则获取了革命的有效工具。首先是民主的普及。民主既是价值又是手段,在价值面,对多数民众来说,民主意味着自己应当享受一个民主社会所应当享受的所有权利,而不管条件是否具备。民主也成为民众争取自己所认同的价值的有效手段。

就手段而言,民主意味着人们可以随时走上街头,进行抗争,暴力也往往是社会抗争的内在一部分。对抗争者而言,因为民主所赋予的权利具有高度的道德性和正当性,因此使用任何手段(包括暴力)都被视为是合理的。目标证明手段正确。

就手段而言,比民主更为有效的就是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广泛使用,使得整个世界具有了“平行性”,人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在没有领袖、没有组织、没有结构的情况下,成为了社会抗争运动的一部分。在这样一个平行世界里,社会抗争表现出诸多从前不曾有过的特点。

第一,任何一个在传统上看起来并不那么显眼的事情,都可以引发威力难以想象的社会抗议。香港的反修例、智利的地铁票涨价、黎巴嫩针对WhatsApp课新税、法国的福利改革等等,无一不是以这种方式开始和进行的。

第二,社交媒体把家庭成员、朋友、同事,甚至平时毫不相识、但具有共同价值观的人都连接起来,成为社会动员的有效工具。

第三,社交媒体轻易地使得一个社会的抗争具有了即刻的国际性,不同国家的社会抗争者互相模仿、学习和支持。

传统上,有“革命”,必有“反革命”。所谓的“革命”就是要改朝换代,推翻现政权,而代表“反革命”的则往往是建制派和既得利益。一旦发生革命,这两种力量之间要不是一个取代另一个,要不达成妥协,否则革命很难终结。这种情况仍然存在于非西方社会,社会抗争往往造成两者之间的严重对立和公开的冲突,演变成暴力和流血。

但在民主社会,面对社会抗争,政治人物大多表现为“两面人”甚至“多面人”。传统上,政治人物或者掌握权力者是一种责任,为人民做正确的判断。但现在一方面是人民不再信任政治人物,另一方面是政治人物“还权于民”,不负责任,把做政治判断的责任交还给了人民。当社会抗争发生了,统治者必须是现实主义者,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问题的解决容不得过度的理想主义。

但是,在面对人民(即选票)的时候,统治者不得不保持政治上的正确性、道德上正确性、价值上的正确性。他们因此不得不欺骗人民,甚至绑架人民。更大的悲剧也就隐含在其中。当政治人物没有足够的现实主义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做出理性决策的能力。

种种所谓的“正确性”只是掩盖问题和矛盾,让问题和矛盾继续累积起来。很显然,西方这一波爆发的社会抗争所针对的问题,是以往很长一段历史时间积累起来的。面对那么多的问题,很多政府既没有退让的空间,也没有有效的解决方式,这又深化了“革命”和“反革命”力量之间的对立。

没有人可以预见到当代革命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即使在西方,人们看到的是,革命的力量仍然继续,甚至壮大,但“反革命”的力量仍然趋向软弱无能。问题的严峻性在于,无论是“革命”力量还是“反革命”力量,都没有提供一种有效的替代治理制度。革命力量不满现状,其在破坏现存制度时很有效,但除了破坏或者夺取政权,革命者并没有另一种可供社会普遍接受的治理制度的选择。

在西方如此,在非西方也如此。在西方,民粹主义政治人物(尤其是那些政治“局外人”)夺取政权之后,也和从前的建制派那样同样对问题束手无策。而在非西方,情况更为糟糕一些,如上所说,在现政权被推翻之后,往往出现失败国家或者无政府。另一方面,“反革命”力量的软弱既表现在无能改革现存的制度,使其符合时代的需要,也在于其不能提出一种可供社会普遍接受的制度替代。

从这些年的发展情况看,当代治理危机趋向于使得这个世界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民主社会可能会导向更广、更深刻的社会分化,使得各种极端主义泛滥成灾,内部社会冲突加剧,外部强权政治盛行。而非西方国家(发展中国家)则会出现更多的“失败国家”或者无政府状态。

历史地看,大多数社会成员很难承受极端的政治状况或者无政府状态,一旦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他们便会趋向于接受专制,至少是更多的专制。因此,尽管人们普遍认为,在今天的世界,民主已经变得更不可避免,但另一个霍布斯式时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即人们放弃一些迄今为止被称为民主的权利,来换取稳定、秩序和安全。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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