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民主的黑色幽默时代(2)

时间:2019-09-03 07:39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西方政治制度旨在权力制衡

西方政治制度的设计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很简单,就是要解决“权力之恶”的问题。在西方,国家起源于暴力,即战争和征服。在理论上,从意大利的马基雅维里到英国的霍布斯,人们已经为通过暴力(包括战争)而建设国家路径的合理性提供了最有力的论证。霍布斯的《利维坦》(Leviathan)假定人类的原始状态是一个“无政府的战争状态”,他人就是敌人,人与人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为了求生存,就要结束这种不安全状态。因此,人们“让渡权力”给主权国家,并且和国家签署“契约”,让老百姓保存一部分不可让渡的“权利”。

实践层面,欧洲近代国家从战火中诞生,并且绝对专制是所有近代欧洲国家的最主要特色。只有在近代专制国家形成之后,欧洲才开始了“软化”和“驯服”权力的过程,也就是后来被称之为“民主化”的过程。

如果说霍布斯确立了绝对权力理论,那么其之后的英国思想家们也确立如何制衡绝对权力的最好理论。洛克的以“有限政府”为核心的自由主义理论开始“软化”政治的专制性质,而到了阿克顿勋爵的名言“所有权力都趋于腐败,而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败”,西方政治制度的设计目标昭然若揭,那就是“权力制衡”。

西方通过一系列的制度设计来达成“权力制衡”的目标,包括宪政、代议制、三权(即立法、行政和司法)分立、法治、多党制、自由媒体和多元主义等。到了美国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James K. Galbraith)那里,就连经济力量也是对政治力量的有效制衡,即政治和经济权力的分离是西方民主的前提条件。必须指出的一点就是,所有这些制度设计都是当时西方诸国社会力量的反映。

这套精心设计的民主制度在很长时间里相当有效。但就在福山宣布“历史的终结”(即西方民主是人类可以拥有的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制度)之后不久,民主就开始陷入危机,演变到今天的局面。那么,西方政治制度的危机到底如何而来?

简单地说,西方民主体制设计过度强调制衡政治权力之“恶”的同时,既忽视了资本之“恶”的问题,也忽视了社会之“恶”的问题。这种忽视在制度设计的当时又是很容易理解,无论是资本之“恶”还是社会之“恶”当时并不显现。问题在于须要应付资本之“恶”和社会之“恶”的时候,西方政治体制失去了其应有的能力。

西方近代国家的产生本来就和资本不可分离,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主义国家本来就是“资本的代理人”。当国家本身是资本的代理的时候,就不会“存在”资本之“恶”的问题。并且,在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那里,“恶”(追求私利)是一种积极的要素,他相信人们的“自私”行为可以自动导致公共品的出现。但其他人发现资本之“恶”的恶果。对资本之“恶”,马克思进行了充分的理论揭示,法国作家雨果和英国作家狄更斯等作了文学描述。

近代以来,各国通过社会主义运动,对资本之恶有了一定的制衡。在这个过程中,民主的确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马克思描述的原始资本主义阶段,西方议会里面都是传统贵族或者新生权贵(即商人和资本家),但随着民主的扩张,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议会和政治过程,西方政府权力的基础逐渐从资本转移到选票。

社会分化加深最主要根源

但是,当代全球化已经彻底改变这种局面,资本再次坐大。资本之“恶”可以被民主所制衡的条件就是资本具有主权性,即无论是政治还是社会可以对资本产生影响力。然而,全球化意味着资本可以轻易和主权“脱钩”。资本没有国界,也就是说,资本没有主权。一旦资本与主权脱钩,资本所从事的经济活动,无论是全球化还是技术进步,无一不演变成独享经济,而非往日的分享经济。

全球化和技术的进步为人类创造了巨量的财富,但财富却流向了绝少数人手中,大多数人民并没有能够分享。这是今天西方收入差异加大、社会分化加深的最主要根源,也使得各种社会冲突浮上台面。

与政治和经济相比较,在任何地方,社会似乎永远处于弱势状态。无论是宗教时代还是世俗政权下的帝国或者地方性政权,社会永远是“被统治者”。近代民主产生以来,社会力量的地位尽管有所改善,但仍然改变不了其弱势的局面。

尽管社会之“恶”基本上是其弱势地位的反映,但也有效制约着西方政治体制的运作。今天的西方,社会一方面追求自己的权利,但同时也倾向于滥用权利。福利制度就是明显的例子。民主经常演变成为福利的“拍卖会”。

尽管“一人一票”的民主保障了人们可以得到“一人一份”,但并没有任何机制来保证“一人贡献一份”。不过,如果没有“一人一份”的贡献,很难保障福利社会的可持续性。资本自然被要求多付几份,即政府通过高税收政策来追求社会公平。

但很显然,一旦资本可以自由流动,那么就可以逃避本国的高税收。实际上,“避税”也是西方资本“全球化”的强大动机之一。进而,随着社会越来越不平等,西方社会各种激进主义、极端主义及其所导致的暴力行为横行,影响社会的正常运作。

代议民主已名存实亡

今天的西方,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就是:政治上越来越民主,经济上则越来越不民主。也就是说,政治上已经充分实现了“一人一票”制度,但经济上则越来越不平等。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须要作为,因为政府代表着社会的整体利益。但现实是残酷的,西方政府不仅无能为力,反而趋恶,表现为政治精英之间没有共识,党争不止,治国理政被荒废。

更为严重的是,党争往往和表现为形式繁多的民粹主义,甚至政治极端主义联系在一起,造成了更进一步的社会分化。近代以来的代议民主已经名存实亡,因为政治人物已经失去了政治责任感,导致了“有代议、无责任”的局面。民主成为了各种社会冲突的根源。政党政治要不是意识形态之间的、阶级之间的、宗教之间的、民族之间的、公民与移民之间等种种冲突的直接根源,要不是对这些冲突推波助澜。

这就是英国“脱欧公投”的政治大背景,也是西方诸国今天各种困局的大背景。这使人想起1980年代中国曾经有过的一场有关“人治”和“法治”的争论。没有人否认“法治”的重要性,因为法治是一个国家的基本制度。但同时,也必须意识到,所有的制度都是由人来操纵的。最好的制度如果遇到不负责任的政治人物,那么这套制度也无能为力。

说到底,一个国家的问题是精英的问题,并非是普通人民的问题。如果统治精英是负责的,那么没有制度就可建设制度,有了制度就可有效运作制度;但如果精英是不负责的,那么最好的制度也会出大问题。今天的西方政治精英们不仅没有能力解决问题,反而通过操纵普通老百姓的所谓的“民意”(民粹主义)来制造新问题。

尽管危机越来越深刻,但人们看不到路在何方。在政治、资本和社会所有群体都成为既得利益的一部分、没有任何一个群体可以站在既得利益之上的时候,谁来解决问题呢?在这样一个没有了船长、航向与方向舵的时代,人们呼吁丘吉尔的“再生”不难理解。“乱世出英雄”。今天人们呼吁“英雄”的出现,是意味着今天已经是“乱世”了,抑或意味着更糟糕的“乱世”的即将来临?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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