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堰塞湖现象”与社会抗议

时间:2019-08-06 07:57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近年来,社会抗议运动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潮流,从美国、欧洲到亚洲,没有几个国家能够避开社会抗议运动。(示意图)

近年来,社会抗议运动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潮流,从美国、欧洲到亚洲,没有几个国家能够避开社会抗议运动。尽管社会抗议运动一直是社会进步的巨大动力,但对任何社会来说,无论是对抗议者本身还是对社会整体,任何形式的社会抗议都是有成本的。对抗议者本身来说,除了极少数组织者可以获利之外,大多数参与者(包括旁观者)都要花费精力和时间。

社会抗议的组织者一方面面临更大的风险(例如被逮捕和起诉等),另一方面也可以获得社会声望,获得日后从政的机会。多数人除了增加一些生活经验之外,则没有任何机会。对社会整体来说,社会抗议可能对社会稳定和社会正常运作(包括政府)产生负面影响。

对社会的大多数来说,如果不同形式的社会抗议是不可避免的,如何理解和化解当代不同形式的社会抗议活动就变得非常重要。社会抗议或许不可或缺,但一个社会也不能总是处于抗议状态。

从理解的角度来看,人们或许把社会抗议运动及其可能的结果,理解为自然界频繁发生的“堰塞湖现象”。堰塞湖是由火山熔岩流或地震活动等因素,引起山崩滑坡体等堵截河谷或河床后贮水而形成的湖泊。一般来说,堰塞湖的形成有四个过程:一是原有水系的存在;二是原有水系被堵塞物堵住;三是河谷、河床被堵塞后,流水聚集并且往四周漫溢;四是储水到一定程度便形成堰塞湖。

堰塞湖的堵塞物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也会受冲刷、侵蚀、溶解、崩塌等等。一旦堵塞物被破坏,湖水便漫溢而出,倾泻而下,形成洪灾。伴随次生灾害的不断出现,堰塞湖的水位可能会迅速上升,可能导致重大洪灾。灾区形成的堰塞湖一旦决口,后果严重,对下游形成洪峰,破坏性不亚于灾害的破坏力。

如果把社会抗议群体比喻成“堰塞湖”,就不难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尽管不想看到“堰塞湖”的出现,但不管人们喜欢与否,“堰塞湖”不可避免;同样,尽管很多人不想看到社会抗议,但社会抗议一直是人类社会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现实。对人类来说,问题并不在于“堰塞湖”是否会出现,而在于如何消解其所能产生的后果和灾难;同样,对统治者来说,问题并不在于社会抗议是否会发生,而在于如何利用社会抗议所产生的积极效果,来管控社会抗议所产生的负面效应。

对社会抗议运动本身也是可以有所启示的。抗议运动如同“堰塞湖”本身,内部充满变化动力。“堰塞湖”的形成只是一种自然的产物,本身没有任何目的;但“堰塞湖”本身的活动则有可能最终导致“堰塞湖”的“决堤”,最终导致其解体和消失;另一方面,社会抗议运动是有目的的,但因为其内部变化动力所致,社会抗议可能最终走向自己的反面,导致自身的消失。

“发声”和“退出”的相互关系

对“堰塞湖”的处理,不管是“外部手术”还是内部变化动力所致,人们还可以找到一些普遍性的规律,而这些规律对理解社会抗议运动具有很大的相关性。

第一,“堰塞湖”内部的面积和水位深度,与其所能产生的影响之间的关系。面积越广、水位越深(高),内部的变化动力越强,对堵塞物所能产生的压力也就越大,也就越容易导致“决堤”。社会抗议也是如此。所有社会抗议都是人们对现状的不满引起的。很多抗议开始时可能只是抱怨,要求并不高;如果这些要求得到满足,社会抗议就可能消退了。

这是一种“一次一个要求”的抗议。不过,也有可能在一个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出现了第二个或第三个要求,也就是说,抗议者的要求可能越来越高,直到不能满足为止。但不管是怎样的原因,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抗议者的积怨就会越来越深,对社会的冲击力也越来越大。

在不同政体下,社会抗议的“积怨”程度也会不同。在民主社会,因为社会抗议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而且风险不高,甚至没有风险,所以社会抗议经常发生。在这样的社会,人们的忍受度一般极低,一旦对社会产生不满,就随意表达出来。不过,从经验来说,这种被人们广为称颂的社会抗议环境(例如组织自由、集会自由、民主等等)并不见得有效,或者说,容易发生的社会抗议,其效果也相对无效。在很多社会,社会抗议已经变成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没有什么效果。

为什么会这样?这里可以借用政治经济学家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所提出的“发声”和“退出”的概念来理解。赫希曼认为,当人们发现一个公司、组织或政府所提供的产品(服务)的质量下降时,人们便开始“发声”(voice)或者“退出”(exit),以表示不满。“退出”很简单,就是离开,转而购买能够提供更好质量产品(服务)的公司、组织和国家。“发声”就是抱怨公司和组织,意在改进公司和组织所提供产品(服务)的质量。“退出”则不同,无论是间接的“退出”还是无意的“退出”,都会阻碍公司或组织去改善业绩。

因此,尽管“退出”和“发声”都是人们的选择,但结果很不相同。两者之间经常存在矛盾,互相破坏,“退出”尤其能够破坏“发声”。如果“退出”很方便,很容易,“发声”就不容易发生,因为“发声”往往需要时间和精力。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在现实社会经济生活中。例如,如果离婚足够简单,夫妻双方不会通过“发声”(沟通或和解)来挽救婚姻。在美国历史上,早期工业化过程中,因为西部开发提供了足够的机会,所以与欧洲比较,美国并没有出现强大的工人阶级运动。

在很多情况下,“退出”的选择倾向于破坏“发声”。赫希曼认为,这可以用“水利模型”来表示,公司、组织和国家所提供的产品(服务)的降低产生了社会抗议的压力,抗议的压力则会导致“发声”或“退出”;但如果通过“退出”选择所消解的压力越多,形成有效“发声”的机会就越小。

“退出”选择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民主社会抗议的无效。民主社会往往拥有多党制,权力在不同政党之间轮流转。很多社会抗议往往具有“党派”性质,要么为党派所发动,要么为党派所利用。即使不具有党派色彩的社会抗议,其参与者的选择也相对简单。例如对党派A不满,就简单地选择“退出”,转而支持党派B或C。

这种选择一方面使得社会抗议的强度不会那么大,但政治效用也相对减少。人们总是预期换一个政党执政情况会变好,他们的要求能够得到比较好的满足。但问题是,由社会抗议者支持的政党一上台,也会面临同样的环境,反对党(原来的执政党)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因此,政治权力在不同党派之间的转移尽管表达了民主性,或者说反映了社会抗议者的“声音”,但执政的实际效果不会得到改善。这导致人们所说的“几个都是烂苹果,选择哪一个都一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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