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鱼”与“熊掌”的选择困境(2)

时间:2019-07-30 07:42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在其他很多欧洲国家,尽管男性普选权获得要比法国晚,但妇女选举权的获得就比法国早。这种男女性不同权利的情况,除了其他很多原因,更受观念的影响。

在欧洲启蒙运动中,尽管也有少数哲学家呼吁普选权,但更多的哲学家包括最为激进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也认为政治是“公共领域”,而“公共领域”是专门属于男性的,只有男性才成为公民,而女性则属于私人、家庭或者“自然”的领域。在很长的时间里,类似的概念不仅男性接受,女性也接受。直到后来出现了新的思想,人们才意识到原来权利分配的不公平,女性在开始争取权利,或者被赋予权利。

即使发展到今天,尽管比较而言,西方社会各方面都已经很发达,但大多数西方国家也在同样经历各方面发展的不协调,呈现出一个动态的过程。尤其是近30年的全球化,已经彻底改变了西方社会原来维持的均衡状态,导致了政治、经济和社会高度失衡。这也是西方社会今天所面临的严峻挑战。

不管如何,西方大多数国家的国家建设,从领土边界的固定到领土统治权的确立,再到大众民主参与权的实现,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时间,具有足够的时间来逐一解决不同时期所面临的问题,往往是“一个时间做一件事情”(one thing at a time)。但对第三世界国家来说,他们同时面对所有这一切。简单地说,和西方比较,大多发展中国家都面临“压缩性”(compressed)发展,即同时面临政治、经济和社会全方位发展的需求。

一个现实是,和西方比较,大多数发展中国家面临的是社会经济低度发展、发展不足甚至毫无发展的困境;但就社会需求来说,经济发展、政治自由和社会福利都是需要的。如果发达国家经历了三个世纪才实现了经济发达、政治自由和社会福利,没有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等待这么久,越来越多的人要求这些方面的权利同时实现,至少是可以平衡地发展。

这里就涉及后发展中国家的“劣势”问题,既表现在物质层面,也表现在观念层面。就物质层面来说,诚如新马克思主义所言,资本主义式经济自西方(中心)向非西方(边缘地带)扩散和发展,边缘地带本来就处于一个不利的地位(例如处于产品和产业链的低端、缺少优质资本和技术等)。

从观念上说,因为西方国家已经实现了经济、政治和社会方面的权利,后发展中国家也自然就接受了所有这些权利概念,而且也认为所有这些权利不仅需要也可以同时实现。无疑,观念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甚至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先经济、再社会、后政治”的路径

如马歇尔所言,西方国家先是实现了经济发展,再是政治权利,然后是社会福利。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二战之后,新独立的国家都是一步到位地把选举权扩散到男性和女性。也即是说,大多数西方国家花费了一个多世纪才实现的政治权利,在新独立国家体现为“即时的实现”。

从表面上说,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因为新独立国家的人民无需等待那么久,就随手得到了政治权利。但从现实面来看,因为没有任何社会经济面的支撑,这种政治权利往往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在发达国家,政治权利的实现有助于“分蛋糕”,即社会福利,但新兴国家的“蛋糕”很小,甚至不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政治权利不仅演变成为“为了选举而选举”,而且在更多的时候,成为了“把蛋糕做大”的一大阻力。不难观察到,二战之后的新兴国家,从理论上说,都具有西方所有的一些,包括宪政、多党制、全民选举、媒体和言论自由、集会自由等等,但现实地说,这些权利仅仅停留在纸面上,从来就没有实现过。尽管这些国家的领导层的专制、独裁、腐败等等被视为权利没有充分实现的根源,但人们必须看到产生这些行为的社会经济根源。

针对发展中国家的发展问题,被视为入世哲学家(worldly philosopher)的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不满古典经济学均衡发展理论,而提出了一个“非均衡”发展模式,就是说,一个国家不可能同时得到各个方面的发展,而是要“突围”,找到发展的“抓手”,逐一推动各方面的发展。

“非均衡发展”理论认为,现实地说,不会所有的好事情都可以一起发生的,人们也很难同时满足所有的愿望。例如,经济增长和收入分配的改善可以同时发生,也可以不同时发生;经济增长既可以和政治开放一起发生,也可以和政治专制同时发生;民主的巩固可以推进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但也可以和经济的衰退同时出现。  

当然,这并不是说,后发展中国家就没有优势了;相反,后发展中国家具有很多方面的优势,尤其在经济和社会领域。哈佛经济学家格申克隆(Alexander Gerschenkron)提出的“后发展优势理论”并被广泛应用于后发展中国家。简单地说,后发展中国家可以向发展中国家学习,少走弯路,甚至可以(用今天的话来说)“弯道超车”。  

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韩国、新加坡、台湾和香港)的经验更能说明“后发展优势”。这些经济体的发展并没有按照马歇尔前面提到的“先经济、再政治、后社会”西方模式,而呈现出“先经济、再社会、后政治”的路径。也就是,先充分结合政府和市场的力量实现经济的发展,再通过政府和市场的努力实现社会的发展,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上开始政治民主化。

这种模式使得这些经济体不仅逃避了人们所说的“中等收入陷阱”,历史地看,较之早期西方民主化,这些经济体的民主化也是相对和平的。今天,中国大陆的发展模式尽管有其特殊性,但基本上也遵循这种模式。

直到今天,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仍然处于既无“鱼”也无“熊掌”的发展阶段,如何发展仍然是这些国家所面临的巨大挑战。但即使是发达经济体(包括亚洲“四小龙”),也很难说可以永远做到“好事情走到一起”的局面。在经济好的时候,各方面权利的实现相对容易;但在经济不好的时候,就会出现“鱼”与“熊掌”很难同时得到的局面。

更为严峻的是,人们的选择不一,一些群体选择“鱼”,一些群体选择“熊掌”,不同收入群体、不同政治倾向性、不同年龄段的群体之间的选择南辕北辙,这往往使社会失去均衡稳定状态,而处于极其分裂的状态。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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