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当代中国个体道德下沉根源

时间:2019-07-23 11:00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道德危机并非只存在于中国,任何社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会出现道德危机。(法新社)

郑永年专栏

历史地看,在世界范围内,人类社会的整体道德会随着经济发展、个人收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提高。古人孟子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和管子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等都是普遍而永恒的真理。

近代工业文明开始以来,人类道德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道德的根源在于宗教,近代以来,国家也有了能力通过经济社会发展和制度建设,来干预(增进或者阻碍)人类道德的产生和发展。工商业文明一个显著的特点在于“计算”(“推理”)之上的理性,因为通过理性才会在最大程度上获得财富。同时,经济发展和财富的积累为社会整体教育水平的普及和提高、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人均寿命的增加等提供了物质条件。

工商业文明的另一个特点,在于人们从农业文明之下的互不关联“个体劳动”脱离出来,走向了公共空间(市场、工厂、社区等)的互为关联的“集体劳动”,人们在公共空间交往和生活,公共空间的扩展也产生了对公共品的要求,同时也发展出公共道德规范。近代以来政府在社会经济各方面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主要是为了提供足够的公共品。随着公共(集体)空间的增加和公共品的供给,社会整体道德水平也随之提高;或者说,总体来说,社会整体上变得更加合乎道德了。

总体上说,这些经济增长和道德发展之间的关联,也发生在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随着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过去由连续不断的社会政治运动(阶级斗争)和短缺经济所造成的总体不道德情况已经完全改观。大多数人已经过上了体面的生活或者小康生活,规模性的饿死、病死、累死现象大大减少,甚至消失。

尽管也有人怀念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社会的道德水准,但应当说那种道德仍然属于原始和朴素的道德状况,是农业文明的反映,甚至是特殊政治条件下形成的集体政治压力下的道德。随着工商业文明的到来以及政治环境的开放和多元化,农业社会的道德以及政治性道德变得不可持续,道德领域的巨变是必然的。

不过,随着社会整体道德环境的提升,个体道德不仅没有提升,反而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处于下沉甚至解体过程之中。也就是说,整体社会的“趋善”环境,没有能够转化成为个体层面的道德提升。那种在很多发达社会所见到的理性、开放、进步、容忍、文明、平和、简单等行为方式并没有出现。很多人变得为了自己的一点点利益而不择手段。

有学者认为,今天的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实际上,在很多场合,人们并不精致,而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损人利已,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目标证明手段正确。在政治领域,人们一直把这种行为称之为“马基雅维利主义”。不过,“马基雅维里主义”指的是君主为了达到远大的目标(例如国家的统一),可以不惜一切手段。马基雅维里主义显然也适用于今天的个体。这种手段用过了头,结果便是损人不利已:自己做不了,也不让人家做;自己成功无望,也要阻止人家的成功。道德的概念变得如此廉价,以至于一些人认为道德和人类社会发展已经不相关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道德状况?至少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探讨。

传统社会道德解体过程

表达为个体行为的(非)道德行为是以往总体环境(包括文化、制度、宗教、教育等)的产物。因此,处于变动时期的社会就会产生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所说的“失范”,即在旧的道德规范已经失去了效应,而新的道德规范还没有确立起来的时候,个体行为无所适从。传统社会群体的解体、教育内容和方式的改变、人在不同地域的流动、商业化等等都会对个体行为产生巨大的影响。对一些人来说,不知道如何行为;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工业文明意味着城市化。在城市化的早期,尽管很多人已经从农村迁往城市居住,但从其行为方式和道德行为来说,还远远不是城市居民;通俗一点说,就是还不够“文明”。文明一直和城市化关联在一起的。城市化久了,就会出现人们所说的“市侩”,指的是市民的庸俗、虚伪和利益导向的行为。

但“市侩”不应当被视为是贬义的,因为它意味着理性计算,是文明的表现形式。“市侩”群体的行为是可以预期的。但新社会群体(包括从农村来的“新移民”)的一些人的行为表现为不可预期性。农村居民的道德规范是建立在家庭和乡村共同体(熟人社会)之上的,到了城市之后,面临新环境,就产生了涂尔干所说的“失范现象”。就行为来说,道德意味着可预期性。在很大程度上说,个体行为“失范”和道德是相悖的。就是说,个体的“道德化”是需要时间的。

竞争压力是所有工商业社会的特征,也是工商业社会进步的动力。个体一旦脱离了传统共同体,而投入工商业社会,那么金钱往往成为衡量成功的最为重要的(如果不是唯一的)标准。对个体来所,竞争来自比较,即与自己的过去比较,与同一辈人比较。到了新环境,就和新的群体比较。比较产生“绝对落后感”或者“相对落后感”。对一些人来说,这种比较很容易产生“不甘心”的情绪。这种“不甘心”的情绪很容易导向非道德的行为,即通过非道德的行为来改变自己的现状。

以上这些(非)道德现象在各个转型社会或多或少都会发生。对当代中国来说,个体道德现象还受两个非常特殊因素的影响,即对基于政治之上的世俗道德的幻灭和独生子女政策。

在西方,个体道德的主要根源在于宗教。在中国则可以说是宗教和世俗文化的混合物。中国文化没有类似西方那样的国家宗教,属于世俗文化。不过,这并不是说,个体层面没有宗教。在个体层面,中国是多神教,包括对祖先和各种神的崇拜。即使是世俗文化也具有准宗教性质。作为道德主体的“孔孟之道”,其起源实际上就是日常生活伦理的综合规范。

尽管后来(汉朝)“孔孟之道”被上升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但一旦被确定为官方意识形态,“孔孟之道”更具有了宗教性质,即“国教”。这是因为尽管“孔孟之道”没有类似西方的超然的“上帝”,但因为“孔孟之道”是高度仪式化的,其对统治者和普通老百姓具有很强烈的规制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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