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什么可测?“笨蛋,是经济!”
这句话当年被刻在了克林顿团队竞选顾问詹姆斯•卡维尔办公室的墙上,它最终带给了克林顿一场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胜利。现在来看,这一逻辑似乎仍然适用。关于总统竞选与经济状况之间的联动性,是美国选举政治研究一个非常主流的议题,所谓的“经济铁律”几十年来颠簸不破。这里我们不妨还是花点时间赘述一下。
二战结束以来,美国一共经历过10次在职总统的连任竞选,其中约翰逊在1964、尼克松在1972、小布什在2004年的连任竞选与经济相关度较低,我们暂且将这三个非典型性案例排除。剩余的7次选举之中,以在任总统最近两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与前任总统四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作对比,如果在任总统使得经济状况变得更好,基本全部获得了连任;如果在任总统使得经济状况变得更差,则必然遭遇连任失败。这里唯一出现的微弱反例是1956年的艾森豪威尔,选前两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稍稍落后前任杜鲁门政府,然而1955年这一数字已经由负数急剧跃升至7.14%,这一逆转最终助推了连任。我们之所以选择在任总统最近两年而非全部四年的数据,也是想强调选民更在乎经济指标的发展趋势。这里较为幸运的是1984年的里根,他在任的头两年并未解决卡特政府留下的通胀问题,刚好是在连任竞选到来的前夕,里根带领美国经济走出了衰退。较为不幸的是老布什,1992年连任竞选发生时,经济其实已经在逐渐变好,然而选民在这一问题上的情绪已经被此前的悲观预期固化了,老布什最终没有等到数字好转的那一天。
现在我们可以把话题回到特朗普。特朗普执政头两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为2.59%,高于奥巴马政府第二任期的均值2.15%;失业率顺承奥巴马政府一路下行至3.6%,是美国近50年的新低;股市尽管间歇存在着显著的阶段性回调,但已然创下了美国历史的最长牛市。就目前来看,这些成绩究竟归因于奥巴马打下的底子好还是特朗普的减税政策生成了奇迹,已然变得不再重要。选民们在乎的是数字本身,在特朗普支持率只有42%的当下,其经济政策的支持率竟然达到了56%,是特朗普各项政策能够触及的鲜有高度。布鲁金斯学会近期的一份研究也显示,较之于奥巴马政府,特朗普2016年在竞选中拿下的那些位于城市边缘和乡村地带的选区,绝大部分地区的就业率得到了更快速度的增长。
有趣的是,尽管在低失业率、强经济增长率和长牛股市三大光环的闪耀下,特朗普的支持率也从未突破过45%,总有一些“倒行逆施”拖累着他的选情。然而总统竞选看的是趋势,而非绝对值。特朗普在就任的头几个月就成功地让自己的支持率直线跌回到安全区间,此后再做任何事都只会是加分项。尽管本届政府在其他方面的麻烦不断,但减税政策实施以来,特朗普成功地为自己冲击2020连任竞选打造了一个坚实屏障,这使他在2016年竞选时确立的那个看似并不牢靠的基本盘始终处于稳定的可控空间,可以容忍一部分摇摆选民在中间进进出出,并且可以在最后关头需要的时候提供决定性的冲刺发力。如果运气足够好,特朗普也会得到“经济铁律”光环的庇佑:当选民日常评价特朗普本人时,他们想到的往往是这个家伙有多么的令人厌恶;然而当选民们需要为这个国家选取一名总统时,他们或许会回到理性的经济考量。历史经验表明,这是总统连任竞选时最常出现的画面之一。
三、漫长的时间
摆在这一美好愿景前的唯一问题,是时间。特朗普自己貌似也是这么认为的。面对近期民主党方面的民调攻势,特朗普做出了激烈回应:“2016年我的民调也很差,后来我们不是都赢了吗?我不太相信民调,我们的团队不太做民调的。”特朗普自信地斥责那些媒体编造的数字为假新闻:“我在每个州都遥遥领先,其实我支持率最好的时间就是今天。”
客观评价,特朗普的竞选触觉真心是格外灵敏。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如果我们从此刻起拉出一条特朗普连任胜率的曲线,真正的峰值也许就出现在当下。美妙的经济、强势的贸易战、逝去的“通俄门”、绝对的忠诚度,还需要什么来成就一场酣畅淋漓的连任竞选呢?如果真有一个时刻比此刻还要完美,或许就是再往前推三四个月,当贸易战刚好凝聚了社会各界的选民意志,且又未触碰到各方的切身利益时,或许这条连任之路会更为顺畅。
然而问题在于,延着这条曲线向远方望去,特朗普在未来的17个月里可能遭遇各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对于一场连任竞选而言,任何一项都会是绝对致命的,会毁掉特朗普的不是此刻的民调,而是漫长的等待。这些不确定性包括且不限于:贸易摩擦的僵持深化、美股随时可能出现的大厦将倾、一场以色列诱拐下的中东战争、特朗普不定期出现的夏洛茨维尔事件式的抽风等等。
经济无法救赎一切,两党选民对于经济预期的理解和对灾难的接受程度并不一致。密歇根大学去年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在里根政府时期,共和党人对经济预期持乐观态度的比例超出了11.5个百分点,同期民主党人则是持悲观态度的比例超出了7.4个百分点,两党选民的预期差值为18.9。在小布什和奥巴马政府,这一差值有所扩大,分别达到了20.9和23.9。然而在特朗普政府,选民极化已经严重影响了对于经济前景的认知和判断,两党选民的预期差值高达55.4。同样是特朗普治下的美国经济,共和党人在不远处听到了里根的召唤,民主党人则认为向前一步就是深渊。按照美联储近期下调的经济增长预期,今明两年美国经济增长率可能只有2.1%和1.9%,如果按照这一数字,特朗普执政首个任期最后两年的经济增长率均值会显著低于奥巴马政府第二任期的四年均值,按照经济铁律,遭到淘汰的将是特朗普。
余下的17个月时间,特朗普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维持现状,战事绝不可以出现,贸易摩擦也必须找到至少可以愚弄选民、瞒天过海的办法。而如果美联储对经济预期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么,仅仅维持现状似乎还远远不够,特朗普必须为经济增长注入更多刺激,既有的已然风雨飘摇的斜率必须被扭得再斜一些。特朗普治下的经济或许是“冷战”结束以来最接近克林顿政府经济奇迹的时期,然而整个1990年代美国拥有一个极其标志性的利好,就是互联网经济。在2020年即将到来之际,特朗普并未在美国社会打造出新的经济增长点,减税只是在调整存量,制造业回归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事实上,很长时间以来,总统几乎是在利用标准的特朗普式的虚妄自信带领着美国经济栉风沐雨、蹒跚前行,特朗普本人就是当下美国经济的最大利好。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讽刺:特朗普的敌人们费尽心力挖苦自己的总统,却始终无法改变一个基本的现实,这个欺骗成性的家伙很可能却是美国经济得以横盘的最后支撑。泡沫破灭后,一场巨大的陷落或许正在莅临。
特朗普对于美国经济的信心是真诚的、笃定的,问题在于,市场是否敢于建立这样的信心,选民会否愿意再次相信这样的信心。特朗普希望将此刻延续下去,然而维持多久呢,美国经济最终将选择与总统和解、还是摊牌?如果是后者,发生在大选之前、还是之后?漫长的时间最终成为特朗普2020年连任竞选的最大障碍,这种等待使得一切变得迷离难测,总统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可测因素。在最后的决战里,为了守住这道精心打造的经济屏障,特朗普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加戏,为经济加码,丝毫不去顾及这一切能否为市场和选民消化。总统最为擅长的本事就是四处开场,然而却从不收场。在一场经济指标占据绝对意义的漫长冲刺里,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品质。但凡有任何事情做过了,自己很可能最终成为自己的毁灭者。
(注:作者王一鸣是盘古智库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