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间地带”
沙纳汉的讲话,一方面是重申美国对相关地区国家的战略承诺,一方面也有淡化美中竞争的对抗性的意思。但从地区国家对美中竞争的焦虑感来看,实现这一双重目标的难度非常大。沙纳汉的讲话,恐怕是加剧而不是减轻了地区国家的战略焦虑。沙纳汉极力强调同盟与伙伴国网络体系对美国印太战略的重要性,甚至提出加入美国的安全网络是地区国家获取美国军事技术和资源的前提。放在美中竞争的背景下看,这无异于“拉帮结派”,让这些国家在美中两国之间选边站。
在这之前,2018年11月,美国副总统彭斯在巴新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上已经公开要求地区国家在美中之间做出选择——当然是选择美国。“要知道美国提供了一种更好的选择”,他说,“我们不会让我们的合作伙伴淹死在债务之海。我们不会胁迫或损害你们的独立。美国以公开、公平的方式行事。我们不会提供一个约束性的地带,或一条单向的道路。”
在沙纳汉演讲的前夜,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发表本次“香会”的主旨演讲。这是一篇中肯、理性的演讲,值得中美两国高度重视。它想要传达的核心信息,是美中竞争将“殃及鱼池”,迫使地区国家做出艰难的战略选择,严重破坏地区安全秩序。李显龙演讲的前三句开宗明义:“我们的世界正处于转折点。全球化正在受困。美中关系紧张态势正在加剧,和所有人一样,我们新加坡人忧心忡忡。”
谈到中美关系,李显龙希望中国认识到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2001年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时的中国;中国官方立场明确支持全球化和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但重要的是言行一致,中国应摒弃交易式和重商主义的经济策略,克制、合理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对美国,李显龙的期望是美国接受中国将持续发展的现实,并认识到遏制中国的发展既不可能也不明智。美国应该努力寻求一种能把中国的合理诉求融入到变化中的国际体系之内的方式。这需要美中两国——以及其他国家——一起合作来对当前的国际体系进行创新与变革。美中两国需要理解对方的观点并调和相互的利益诉求,但当前根本的问题是中美战略互信缺失。
李显龙认为,即便中美竞争加剧,美苏对抗式的冷战也不可能出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的高度交融。在亚太地区,中国是所有美国盟友和伙伴国的最大贸易伙伴。美国是这些国家的盟友或朋友,但中国是它们的最大贸易国。它们想与中美两国都做朋友,因此希望中美能够和平解决分歧而不是陷入对抗。如果新冷战真的发生,这些国家不会做出清晰的敌友之分,亚洲地区也不可能出现类似于冷战时期的北约或华约那样界限分明的军事集团。
换句话说,一旦中美战略竞争加剧,很多国家将陷于“战略游走”的状态。它们无法做出站在美国或中国一边的绝对承诺,但又不想过度“冒犯”这两个国家,因此“三心二意”将成为这些国家战略心理的常态。以新加坡为例,新中关系的定位是“与时俱进的全方位合作伙伴关系”,同时新加坡是美国的“重大安全合作伙伴”。中美关系良好时,新加坡的对华和对美政策是从新中和新美双边关系的角度制定的,不需考虑中美关系这一层次。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在国家利益或价值观冲突时,新加坡也不免需要反对美国或者中国,但很少需要同时反对这两个国家。但是,一旦中美对抗加剧,新加坡很可能需要在不同程度上同时反对中美两国,或者只能给予中美两国不同程度的支持。无论哪种应对都无法令中美两国同时满意。
这种“战略游走”的新趋势,预示了在美中竞争加剧的情况下,新的地区与国际政治的“中间地带”的出现。之所以为“新”,是因为中间地带的概念最初是由毛泽东在冷战初期提出的。根据《毛泽东外交文选》的记载,1954年8月,毛泽东同来访的英国工党代表团谈话时提到:“美国反共是把它当作个题目来做文章,以达到它们另外的目的,首先是占据从日本到英国的这个中间地带。美国在北美洲处在这个中间地带的那一边,苏联和中国处在这一边。美国的目标是占领处在这个广大中间地带的国家,欺负它们,控制它们的经济,在它们的领土上建立军事基地,最好使这些国家都弱下去,这包括日本、德国在内。”这时中国不是中间地带的一部分。中苏同盟分裂后,毛泽东开始把中国列入美苏之外的中间地带。他在1964年7月指出:“有两个中间地带: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是第一个中间地带;欧洲、北美加拿大、大洋洲是第二个中间地带。日本也属于第二个中间地带。”中间地带的国家都是反对美国或者苏联的控制的。
但当前正在形成中的中间地带的“新”,也在于其性质与冷战时中间地带的性质有所不同。毛泽东认为亚非拉欧的广大国家都属于中间地带,这未免夸大了这些国家的战略自主性。实际上,北约和华约的国家虽然各自对美苏有不满之处,但这些不满属于同盟内部的牢骚,而不是说战略共识的缺失。但他的判断倒契合当前中间地带的性质。美国在冷战时期构建的庞大的全球同盟体系仍然存在,但这些盟友在美中冲突时是否就会站在美国一边,是一个未知数,至少不同国家的态度会有所不同。像新加坡这样的美国“重大安全伙伴国”,已经明确非不得已不会选边站。如何处理这一广大的新中间地带,对中美两国外交而言,都是重大的考验。
(注:作者是中国南海研究院兼职教授。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