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股市、房市与中国非典型经济

时间:2019-03-05 07:48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这么多年来,苦恼着中国政界、学界、商界和普通民众的,莫过于“股市”和“房市”。(中新社)

这么多年来,苦恼着中国政界、学界、商界和普通民众的,莫过于“股市”和“房市”了。各界不知动用了多少人财物力来应付这两市,但大多都是事倍功半,两市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给人越来越糟糕的感觉。直到今天,人们连这两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甚了解。在很大程度上,两市所呈现出来的局面既反映了中国经济的非典型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经济研究界的窘境与难堪。

在很多治理有效的国家,一般说来,政策领域的决策和政策研究是相对分离开来的。这种分离保证了政策研究的相对独立性。尽管政策研究者也避免不了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但因为研究是开放的,各方的利益都可以先表达出来,再经过正式的讨论程序,基本上可以知晓各类政策会导致的结果和对各方的影响。政策研究者当然决定不了决策者会接受哪一个方案,因为接受哪一个方案又是另外一个政治过程。决策者(一般都是政治人物)最终接受的方案,可能是各种政治力量和利益的综合方案。

不过,也有一些强势政治人物可能会接受比较极端的方案,一意孤行,但这种决策行为往往会导致精英层的分裂,反而使得政策的通过或者执行受到巨大的阻力。这个过程尽管漫长一些(即低效率),但也在减少错误的同时实际上提高了决策和执行的效率。

与之不同,中国政策领域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决策者既是政策研究者,也是决策者。这个政策模式的优势在于决策效率高,但其劣势也是存在的,即没有一个有效的政策论证过程,政策往往缺失科学性,要不产生负面的政策效果,要不就执行不下去。很显然,当决策者也是政策研究者的时候,研究者肯定是为了论证自己的决策,而这个论证过程往往选择对决策有利的证据,而有意或者无意间忽视对决策不利的证据。

中国的房市和股市就是这种决策模式的产物。先说股市。早期股市是内部操作和腐败的象征。但这可以视为是“发展”过程的必然产物,很多国家的股市早期也是这样的,规制化之后才规范起来。即使到了今天,股市领域的反内部操作和反腐败仍然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腐败是人性所致,人们总是要想办法来逃避规制以获取“不义之财”。中国也是一样。在这个领域,一旦有新领导人到位,就必然会在反内部操作和反腐败这些方面下功夫,以求股市的复苏和正常运作。但问题在于,股市领域的反腐败已经持续那么多年了,但股市仍然不见好。人们就不能简单地把股市的现状归之于内部操作和腐败了。

其实,股市的好坏反映了一个社会对经济前景的预判。如果人们对经济前景预判正面,那么就会“投资”于股市,因为人们相信“投资”股市会有好的回报;反之亦然。也就是说,股市不好表明社会对经济前景预判不好。

整治房地产毫无效果

再说房市。在任何国家,医疗、教育和住房制度是社会制度的支柱,对一个社会的稳定至为关键。因为人人都需要看医生、接受教育和居住,这三个领域的进步也被视为是国家乃至人类进步的标志。但进步来之不易,很多西方国家在这些方面是有沉痛教训的。早期这三个领域也被高度市场化,只有在社会主义运动之后,这三个领域不再视为典型的经济领域,而是社会领域;即使具有经济性,也是具有高度社会性的经济领域。

正因为如此,在这些领域,政府往往投入巨大,承担着很大的责任。西方民主从早期的少数人民主转型到“一人一票”民主,对这三个领域的进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需要选票,政治人物具有巨大的动力在这些领域花钱。在西方之后,东亚经济体(日本和后来的“四小龙”)在这方面接受了西方的教训,政府主动在这些方面做社会建设,避免了欧洲式的大规模的社会主义运动。即使那些曾经沦落为西方殖民地,到今天为止经济发展仍然落后的经济体,在这些方面也不敢过于市场化。在这些国家,因为经济不发展,政府也难有作为,但政府在这些领域的(理论上)责任仍然存在。

相比之下,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在这些社会领域里实现的基本上就是在西方称之为“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在很多其他领域,例如经济领域的国有企业部门和政治领域的官员特权部门(反映在住房、医疗甚至教育的“特供系统”上),新自由主义则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无法进入。这造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局面,即该市场化的没有市场化,或者市场化不足,而不该市场化的则市场化了,或者过度市场化。

到今天,中国已经经历了三波主要的社会领域产业化或者市场化。在1990年代末开始了医疗的产业化;1997年至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开始了教育的产业化;2008年至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开始了住房的产业化。并且,一旦产业化,马上就造成了这些领域的“暴富”现象。“暴富”很容易理解,因为这些是人人都需要的领域。同时也容易理解,随“暴富”而来的则是社会的“抱怨”。这么多年来的经验表明,这些领域越赚钱,社会的抱怨就越大,因为这些领域越赚钱,表明这些领域的破坏程度也就越大。

具体就住房来说,改革开放之前在城市是计划经济,城市住房实行单位(国家)分配制度。这在这个领域造成了“短缺经济”现象,因为在计划经济下,国家没有经济动机投资这个领域,投资只是根据政治的需要。改革开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块也没有大动作;尽管很多地方,尤其是沿海改革开放早的地方,开始了探索新的住房政策,但在国家层面基本上维持原来的制度。但在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机发生之后,房地产开始全面产业化,因为决策者希望通过房地产的发展,来刺激经济的发展和抵御金融危机。

当时国家意在规避金融危机风险的“四万亿”,大多流向了最容易“暴富”的房地产。之前,房地产基本上还是掌握在地方政府和民营领域,但“四万亿”导致了很多国有企业(尤其是央企)进入房地产领域。无论是民企、国企和地方政府,在房地产领域“以钱为本”,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尽管政府多年尽心尽力地整治房地产,但毫无效果。这也很容易理解,在房地产领域,民企、地方政府和国有企业是中国最有权势的三大既得利益,没有一届政府有能力同时应付这三大既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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