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雨果、狄更斯等欧洲作家所描述的“原始资本主义”(即“羊吃人”或“人吃人”的资本主义形式),在发达国家基本上已经过去,即那里的资本今天表现为“人道主义的资本主义”,但在很多后发展中国家,资本的恶行依然如故。从历史来看,资本统治形式变化的过程,也是西方社会“文明化”的过程。福利制度的演进很能说明问题。
从表面上看,福利社会有利于工人阶层(或者广义上的社会)而不利于资本,但就其本质来说,福利社会只是资本对社会进行统治的一种新形式。福利社会从一战前后开始到二战之后达到了顶峰,为西方社会的长期稳定奠定了制度基础。就今天西方现实来说,无论从资方还是从劳方来说,现存福利制度已经不能维持现状,或者说,现存制度已经不能满足双方的需求了。
对资本来说,福利社会意味着高税收,高税收意味着福利给自身带来的负担过重。在大众民主社会,社会可以结合政府的力量对资本施加巨大的压力。为了逃避社会政治压力,资本开始了“全球化”。毫无疑问,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最近一波全球化是资本驱动的。在全球化状态下,资本能够很轻松地逃避本国的政治社会压力。例如,如果法国对资本征收高税收,资本就会从法国流向英国或其他低税收国家。这就导致了各国政府不可以有很强的动机向资本征收高税收,因为高税收意味着低竞争力。但任何国家都需要税收,在不可以对资本征收高税收而向穷人征税也不可能的情况下,向谁征税呢?只有中产阶层。
这正是西方社会面临的最大问题。资本主义的成功在于创造了一个庞大的中产阶层。但现在中产阶层面临几个方面的夹击,有来自技术的(即越来越少的中产就业机会)、有来自资本的(资本的国际流动)、有来自社会的(税收)。“愤怒”是今天西方中产阶层的主要特征。从这个视角很容易理解盛行于西方各国的中产民粹主义,无论是美国的特朗普主义、法国的“黄背心”运动还是德国的极右派运动,都是如此。
资本的新统治形式
资本会如何应对这种新情况,而实现新的统治形式呢?或者说,资本的新统治形式会是怎样的?这个问题关乎人类的未来,人们可以施展自己的想象力。不过,资本的新统治形式不会突然从天而降,而是具有现实根源和基础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下三种统治方式须引起人们的重视,人们也必须思考这些正在出现的方式对人和社会的深刻影响。
第一,新版本的福利制度。福利制度一旦产生,就很难往回走,即福利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尤其在已经实现“一人一票”的民主社会,民主和福利更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即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生前所说的,民主即是福利的“拍卖会”。实际上,如何进化福利制度来面对越来越严重的收入差异,解决与之相关的社会问题,也是很多西方社会多年来所思考的。在一些国家,尤其是北欧国家,已经开始实验“普遍工资制度”,即不管人们是否工作,都可以拿到一份工资。这是“一人一票”的政治权利,转化成为“一人一份”的经济权利。这可以说是传统福利制度的扩展版或升级版。
第二,“牧民社会”的兴起。牧民社会即资本把老百姓养起来,也可叫“养民社会”。“养民”的概念在中国古代就很发达,但类似的思想也出现在其他文明中。过去,“养民”仅仅只是一种理想和乌托邦,但今天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牧民社会”开始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人工智能(AI)的发展,不仅能够把劳工从繁重的体力活中解放出来,更可以帮助人们思考(哪怕是简单的思考)。“食而不思”可能是未来很多普通人的常态。当机器可以替代人们思考的时候,大部分人的思考能力必然下降,到最后变成不会思考。懒于思考也是人性弱点的一部分,资本是不会漠视这一现实的。
第三,通过消费、娱乐、药物甚至毒品的广泛使用,来“驯服”社会和管理。社会似乎在进步,但资本越来越没有道德标准,或者说资本决定道德标准。资本不仅把日常消费推到了极致,而且把消费推广到越来越多的领域,包括药物甚至毒品。一些国家或地区已经将传统意义上的毒品合法化。这个趋势可能很难阻挡,因为资本力量强大,只要有利可图或便于统治社会,资本有太多的话语权把包括毒品在内的新商品合法化。有经济学家已经指出,在强大的资本面前,政治上的“一人一票”其实就是经济上的“一元一票”,就是说,政府只是资本的工具。
在近代社会主义运动产生的时候,当时人们相信资本会自掘坟墓。但近代以来的经验表明,资本不会自掘坟墓,但资本为社会准备坟墓。人们离不开资本,但资本往往造成奴役甚至“死亡”,在发达社会更多的是表现为娱乐至死,而在落后社会更多的是表现为劳累致死。在新时代,如果人类光享受资本所带来的好处,却不能克服资本所带来的这些后果,未来人类面临的境况很难是乐观的。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