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海盗、航海家与亚洲秩序(2)

时间:2019-02-12 09:23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在很大程度上说,近代国际秩序是海洋国家造就的。这一点直到今天对中国仍然具有历史和现实的借鉴意义。中国沿海的“海盗”现象较欧洲至少早两个世纪,到了明朝更是达到顶点。在明朝,中国的海上力量无论从政府层面还是民间层面,都达到了当时世界的顶峰。当时,东南沿海的海盗“猖獗”,这些海盗中有日本人(即所谓的“倭寇”),但实际上海盗的主体是浙江、福建的民间海商。

因为政府禁止他们的海上活动,他们永远都是“海盗”,没有像欧洲的海盗那样得到机会成为航海家。只有郑和是官方认可的航海家,因此才有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郑和下西洋的故事。

但郑和多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活动,并没有带来一个区域秩序,因为其航海的目的并不在商贸,而在于政治。官方主导的航海活动无论对中国本身的商贸活动,还是对东南亚诸国的商贸活动,并无任何实质性的贡献。更有甚者,身为穆斯林的郑和似乎有其自身的目的,因为他帮助当地的穆斯林打败了非穆斯林人口,促成了穆斯林在东南亚的扩张。(这当然是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不管怎样,明朝是近代西方海洋时代的开始,中国朝廷的“海禁”政策使得中国失去了海洋时代。

实际上,中国既是陆地国家也是海洋国家。就海洋商贸来说,唐宋不可说不发达。就技术来说,无论是造船技术、指南针和火药,中国在很长历史时间里都是最强大的。在西方,正是这三者的结合造就了西方强大的航海能力,后来演变成近代海上霸权。

但在发明指南针和火药的中国本身,火药被用来放鞭炮,指南针被用来察风水,完全被日常生活化了。也就是说,最终,陆地文化战胜了海洋文化。统治阶层以农业社会为主体的意识形态、既得利益、朝廷政治斗争等因素,排挤和打败了原本可以兴盛起来的海洋文化。

海洋国家和陆地国家的不同

一种内陆文化是很难构建起一个国际秩序的。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近代以来,陆地文化往往轻易地被海洋文化所打败。经验地看,海洋国家和陆地国家具有不同心态、文化和发展取向。统治陆地更多的是依靠权力与等级。拓展陆地并不容易,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人的存在;依靠强力拓展出来的陆地需要一个高度等级的秩序,才能得到治理和获取安全感。而海洋文化则不一样。

拓展海洋比较容易,在拥有航海技术条件的情况下,没有多大的阻力;同时,海洋国家也比较容易防御外敌。较之陆地国家之间的关系,海洋国家之间具有更多的平等精神;在统治其他国家的时候,也更多地利用当地的秩序,而不是强行地把自己的秩序加于其他国家之上(例如上述英国的“分而治之”)。

自改革开放以来,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民间层面,中国都表现出要向海洋发展的心态。这无疑是正确的,因为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家,而大部分贸易都是通过海洋进行的。今天中国的海洋战略也迎合了中国作为商贸国家的需要。

不过,毫无疑问,直到今天,传统的陆地国家心态仍然影响着中国的国际战略和外交关系。在向海洋发展过程中,一旦遇到瓶颈,就很容易转向陆地。不管如何,如果海洋文化是新近的事情,那么陆地文化则已经具有很长的历史了,根深蒂固。并且就地理来说,陆地仍然对中国的稳定至关重要,甚至较之海洋更为重要;海洋的重要性更多的是体现在未来发展方面。

就是说,如果继续用陆地文化来应付海洋上所出现的问题,就会显得非常吃力,甚至没有效率。这些年来,中国在东海、南中国海和印度洋上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困难和麻烦。这里的因素很复杂,但如何把握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则极其重要。例如如何有效处理南中国海问题?很显然,如果采用陆地主权概念来解决海洋问题,不仅解决不了海洋问题,反而为解决海洋问题创造阻力。

实际上的情况刚好如此。包括中国在内的相关亚洲国家,都仍然在秉持西方近代主权国家原则来处理海洋问题。例如在南中国海问题上,无论是13海里的安全线还是200海里的经济区域概念,无一不是西方的遗产。但很显然,如果把这些西方概念机械地应用到南中国海问题,没有人可以说,能够解决海洋问题。

今天,美国等国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印太”概念。这一方面具有对中国的“海洋国家梦”进行围堵的味道,同时又企图把中国“滞留”在陆地国家或者打回到陆地国家的状态。如何有效解决东海、南中国海和印度洋问题?如何在美国等国的“印太战略”过程中不被排挤?如何真正成为一个海洋国家?无论历史还是现实都表明,这不仅仅是实际能力问题,更是海洋文化发展问题。

一句话,如果没有海洋精神,就很难成为一个海洋国家。中国如何“复兴”其传统中的海洋精神、如何根据现实的需要来发展新的海洋文化?这是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

(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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