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角
有感于在北美火爆的亚裔电影Crazy Rich Asians(《疯狂富豪》,在中国大陆译为《摘金奇缘》),最近在中国公映遇冷,被讥笑为迎合西方人口味的“左宗棠鸡”。
“左宗棠鸡”这个“梗”,据说是来自于华人为迎合“洋人”对中餐的想象,而专门设计给“洋人”吃的那些“中餐”招牌菜之一。这种作为西餐“他者”所吸引“洋人”的“中餐”,让“洋人”吃得津津有味,而在华人心目中的中餐谱系里面并无地位。那么,把亚裔(北美华裔)拍摄的电影《摘金奇缘》,讥讽为“左宗棠鸡”式的中国文化赝品,在这部分观众的脑子里面,也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左宗棠鸡”的味道是在谁的嘴里呢?北美华裔生活也是值得认真讲述的生活。《摘金奇缘》就是亚裔(北美华裔)来讲述自己的生活。这部电影,对北美华裔自己来说,绝不是为他人烹饪的“左宗棠鸡”。
那么“洋人”(这里主要指北美社会以西方各族裔为主的非华人)从这个电影吃出了左宗棠鸡的味道了吗?个人认为应该是没有,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是关于“中国”或中国文化的故事,而是觉得这是关于(about)亚裔的故事,而且是被(by)亚裔自己讲述、为(for)亚裔而讲的故事。
到底是谁“吃”出了左宗棠鸡的味道了呢?个人觉得,这部分观众,大半是生活在大中华区(大陆华人、台湾华人、新加坡华人等)的华人。越是以在地华人为主体的观众,就越有可能吃出了左宗棠鸡的味道。
下面追问一下为什么“味觉”会如此不一样。根本原因,在于大中华区华人国族国家、地区的华人的头脑中对华夷之辨的图式,其实和一两百年之前区别不大,把人分为华和洋两种。这很符合华人为主体的人群的立场,也很正常。但对于“洋人”和亚裔来说,则不然。
所以我现在出于分析的方便起见(也就是说不去顾及北美社会人群的更多族裔、种族参数了,而且亚裔也剥离开,我们只说华裔),在华与洋这两大群体之间,需要放进去华裔。所以是三个人群:与中华民族的血统和文化传统无关的人(简称“洋人”)、华裔(北美社会里面的中华后裔),和具备政治自治实体的华人政权的大中华区的公民(中国大陆、中国台湾、香港特别行政区、新加坡)。
这个电影首先是北美华裔(新加坡裔为主)为自己而做,自导自演自编自看。然后才是北美“洋人”和主权华人政体里面华人的从旁围观。
再来说说该华裔电影与华人(生活在大中华地区的华人)的关系问题。其实大中华区里面也分为好几块儿。该电影从主创人员、故事,到言谈,刻意避开了与地广人稠的中国大陆发生紧密关系,而主要放在了新加坡。除了主创者多有来自新加坡的华裔背景之外,这可能也是出于各种原因。一则是想把故事讲得无拘无束,让故事在新加坡展开。毕竟,新加坡华人与北美华裔之间的历史关系,比中国大陆华人与北美华裔之间的历史要更丰富、久远,而且新加坡本地亦相当多元,二则也是不想在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中跑题。
北美华裔(具体到电影里面的女主和她妈妈),和大中华地区里面的家族、社会关系网(具体而言是新加坡南洋华人社会那个富豪一家),其实在价值观、自我认同上面,已经很不相同了。这里面可以做出好几种类比。一是类似于近现代以来美国建国前后北美移民与英国人的关系,虽然两者的骨子里面有完全相通的东西,但确实又不一样了。二是类似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文学里面比如亨利·詹姆斯笔下的一个主题——天真质朴的美国人,回到老旧世故的欧洲,吃到苦头,觉得里面的水很深。
说到这个份儿上,这部电影的意义就出来了。这部电影,相当于完成了华裔在美国的身份建立“大业”。这个“我是谁”问题,与如下的三种情形,终于区分了开来。
一、不再是文化猎奇式配角、调料(那种情况下,才是左宗棠鸡)。二、也与过去的《喜福会》等等也有本质的不同了。那些是讲述从母国的创伤早期经历到加入美利坚之后的惊魂未定,并被母国的梦魇所缠绕,总之自己的主体性还没有建构。各种身份纠结,各种自卑,挣扎于“融入主流社会”的神话中。三、不是从属于北美的政治正确多元化,在里面展示亚裔,跑跑龙套。
过去很多演员,比如刘玉玲、陈冲,甚至这个电影里面演准婆婆的杨紫琼,都没有在年轻的时候赶上北美华裔主体性得到充分确立的这个火候,演的都是上述三个方面的故事。
这回是由北美华裔讲述北美华裔是谁。这个火候,应该说在目前这个历史阶段是到了。这部小说原作和电影最大的优点在于在身份讲述上不矫情,非常自然地表现了北美亚裔(女主)的真实,后期移民到北美(男主)的真实,以及新加坡本土亚裔的真实,不自卑不纠结,自然而然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