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专栏
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可以说是整部世界近代史在高度浓缩之后,在短暂的时间里突然在中国大地放大呈现出来。今天和未来的人们可以在这40年的中国,或多或少找到近代以来的大多历史变革主题,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经济、社会、政治、技术、文化、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急剧变化,使人眼花缭乱,在没有理解甚至意识到一项变化的时候,另一项就发生了。
在意识层面,所有近代以来的“主义”或者“意识形态”都可以在中国找到发展空间和相当的支持力量,正如在城市空间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异怪状的建筑物那样。不过,很多变化很可能仅仅只是假象,有“乌托邦”,也有善意和良愿。
然而,不管怎样的变化,中国还是中国,并且越来越中国。在开放状态下,各种变革都成为可能,但各种变革必须得到中国实践的检验。诚如邓小平在改革开放之初就强调过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人们可以追求各种自己以为是“真理”的东西,但是否能够成为中国的“真理”,就需要被中国的实践所检验。各种表象掩盖不了真实的中国,更不用说是替代了。
变革并非只是这40年的主题。无论是客观环境对变革所构成的压力,还是变革者的主观意愿,这40年远远比不上近代中国。那个时代,中国传统国家不仅被遥远的西方国家所打败,更是被昔日的学生日本所打败。因此,那个时代的人们呼出了“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感叹。人们也找到了被那个时代视为是必然的变革方向,那就是从小农经济到工业经济、从帝制到共和、从经学到科学。
不过,所有这些变革并没有成功,中国陷入了长期的战争、革命与“继续革命”。等到下一次变革便是1980年代的事情了。不过,也正因为近代变革没有成功,浓缩了的历史和变革动力最终在80年代爆发出来,造就了今天的中国。
变化的是中国,不变的也是中国。变化什么?变化多少?如何变化?如何在变化中维持不变?如何在不变中求得必要的变化?这些问题谁都可以试着回答,谁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但最终决定这些答案的便是政治。政治谁都想参与,谁都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来影响政治,但政治必须有一个主体,没有了这个主体,不管什么样的变化最终都会归于失败。
近代中国方方面面的变革的失败并没有必然性,但从帝制到共和的失败,就决定其他方面失败的必然性。没有了变革的主体,谁来掌控变革呢?自80年代以来的变革是有主体的。有了这个主体,中国重新出发进行变革,拾起了近代留下了的变革主题,一路走到了今天。
也就是说,在所有方方面面的变革中,政治变革不仅不可或缺,而且必须是主体。今天的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或者说一个转折点,政治的变革的重要性是显见的。当人们说今天进入了“新时代”,就假定了过去的一个“旧时代”的存在。所以,人们必须理解如何从“旧时代”走到“新时代”。“新时代”的“新”在哪里?在理解这个转型的时候,人们不仅要理解学术上所说的“宏大真理”(“主义”和意识形态),更要理解“小真相”(即实际所发生的)。
如果光看“宏大真理”,就容易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在客观的变革之上,就很难理解和评介客观的变化。在理解中国政治变革逻辑的时候,“小真相”甚至要比“宏大真理”更为重要。“小真相”发生在实践领域,正是众多的“小真相”才把“宏大真理”转化成为现实。
不同时代政改的认知不同
的确,学界关于“政治改革”的“宏大真理”,并不能解释中国这40年代的政治变革逻辑。大多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没有政治改革,因为他们倾向于把中国的政治改革定义为西方式民主化。抱持这种认知的学者在中国本身也不在少数,很多人也是希望中国走上西方式民主化道路,并且在每一个发展阶段都是以“是否民主化”来评介中国的实际政治变革的。
不过,具体的政治实践则反映出全然不同的情况。在过去40年里,政治变革实际上是主体性变革。不承认政治变革就很难解释所有其他方面的变革和转型。中国政治不仅适应了由其他变革所带来的新环境和新挑战,而且还通过自身的变革来引领其他方面的变革。很显然,政治主体的这种领导能力,把当代变革和近代变革区分开来。
在下一个层面,在不同时代,人们对政治改革的认知的确是不同的,不同的领导层和不同的环境导致了不同的认知,不同的认知又导向不同的改革。这样,人们便可以区分出三个时代来,即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012之后的“新时代”。这三个时代呈现出不同的政治思维和不同的政治变革逻辑。
其中,80年代和90年代尽管也有不同的政治变化,但都属于同一个变革范式,可以称之为“旧时代”。中共十九大提出“新时代”的概念,但从十八大到十九大是一个大背景,没有这五年的变化,很难出现“新时代”,因此这个“新时代”要从2012年十八大算起。
80年代的政治变革逻辑是什么呢?政治变革首先取决于一个时代的政治思维。要理解一个时代的政治思维,首先就要理解政治思维者或者思考者。80年代的政治思考者是邓小平、陈云、彭真这一代。尽管邓小平称这个群体为“第二代领导人”,但这个群体很难和以毛泽东为代表的“第一代”区分开来。他们同样积累了革命的经验和党内政治生活的经验。有了共同的经验,他们之间就可以有共识;有了共识,再有改革的集体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