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特朗普已正式就任第45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就职演说所传达出来的信息,与其说是总统,倒不如说是世界革命家。他的就职演讲具有内政外交的深刻含义。那么,作为革命家的特朗普到底想做什么?他会把美国带向何方?会对世界政治产生怎样的影响?就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微信公号——IPP评论和郑永年教授进行了讨论。本网获授权,转发此文。
特朗普发出革命的檄文
IPP: 郑老师,特朗普今天正式就职美国总统。你对他的就职演说总体印象如何?
郑永年:正如一些人已经指出的,特朗普的演讲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的确如此。这篇演讲根本不像传统美国总统的演说,更像一篇革命的檄文。这篇演说可以放到任何一个革命的时代,例如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19世纪欧洲社会主义运动、1968年受中国文化大革命影响的西方激进青年学生运动、切格瓦纳时代等等。也就是说,演说的唯一主题就是为了“人民”的“革命”。“革命”涵盖了国内国际两个方面,要把财富才既得利益手中、从外国人手中夺回去,归于人民。
就内部来说,特朗普几乎在宣布一个革命时代的到来。他(对民众)说,“长久以来,我们首都中的一小批人享用着利益的果实,而民众却要承受代价。华府欣欣向荣,却未和人民公诸同好。政客贪位慕禄,而工作渐渐流逝,工厂一一关闭。建制派自顾利禄,而忘记人民应该被保护。”“他们的成功不属于你们,他们的光荣与你们无关,他们在首都庆贺,但是全国各地奋斗的一个个家庭却在挣扎。那些都将得到改变,从此时此地开始。因为这一刻是你们的时刻,这一刻属于你们。”正因为如此,美国需要革命。“今天我们不仅仅是把权力从一个政府转交给另一个政府,或者从一个政党转交给另一个政党,而是将权力从华府权贵的手中归还给人民。” “美利坚合众国,是你们的国家。真正重要的不是谁在执掌我们的政府,而是我们的政府是否民有。2017年1月20日将再次成为人民变成国家主人的一天。”
传统上,总统演说往往强调民主自由等美国核心价值及其如何张扬和追其这些价值。不过,特朗普很不一样。他根本没有强调这些传统价值,而是强调人民。他和建制派(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决裂,他所要建立的是一个代表人民的全新政权。这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完全与他竞选过程的主张一致。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再三强调,他所进行的不仅仅选举,而是一场社会革命。这场社会革命的特点便是民粹主义和反建制。他的当选,表明这场社会革命成功了一半。他当着那么多的被他视为是“既得利益”者的人(前总统、国会议员、资本家等),说这番话的确说明了他是“另类人物”。使美国重新伟大”这句竞选口号已经不足以表达特朗普所要做的了。他所要做的是“建设一个新美国”。当然,特朗普是否能够实现其“服务于人民”的理想则另当别论。
特朗普的极端国家利己主义
IPP:也就是说,内部革命的目标就是要实现人民的民主。那么,外交的主题是什么呢?
郑永年:外交主题则可以概括成两个“主义”,即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民族主义首先是经济上的。他的演讲充满了传统重商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是一种极端的(美国)“国家利己主义。”例如,他说,“几十年来,我们以牺牲美国工业为代价,发展外国工业。以消耗美国军队为代表,援助外国军队。以破坏美国边境为代价,保护着外国边境。”“我们在海外花倾尽所有,而我们的基础设施却年久失修,陈腐破败。我们助他国富,而我国的财富,力量和信心已经渐渐消逝在地平线上。工厂一个个关停,搬往他处,将百上千万的美国工人被丢在脑后。财富从我们的中产阶级的手中流逝,却被分配到了世界各地。” “每一个贸易、税收、移民和外交的决定都将以美国劳工和美国家庭的福祉为第一考虑。我们必须保护我们的边界免受他国蹂躏,他们生产我们的商品,偷走我们的公司,破坏我们的工作机会。”“我们将夺回我们的工作。我们将夺回我们的边界。我们将夺回我们的财富。我们将夺回我们的梦想。在我们辽阔的土地上,我们将建设新的道路、高速公路、桥梁、机场、管道、铁路。我们将让我们的人民不再依赖福利,而是重返岗位。用美国的工人的双手重建我们的国家。我们将遵循两个简单的原则:买美国货,雇美国人!”
所有这些也是特朗普在竞选过程中多次表述和强调的。也很显然,如果特朗普根据他所说的去做,我们所面临的不会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贸易保护主义,世界很可能回到18、十九世纪各国列强争夺世界市场的情形。特朗普的确强调“所有国家都有权利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国际合作的味道,完全是过去的列强精神。
种族主义这个问题比较敏感。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发表了诸多种族主义言论,往往引出诸多批评。不过,在就职演说中,特朗普也表述出来了。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他强调“团结文明国家”。这里当然隐含了“文明国家”的对立面,即“非文明国家”。谁是文明国家?谁是非文明国家?这里要取决于特朗普的主观定义了。第二,反伊斯兰恐怖主义。这一点这么多年里一直是美国的主题。“九一一”恐怖主义事件发生之后,小布什总统用过“十字军东征”的概念。特朗普更进一步,他宣称要“我们将会把他们(穆斯林恐怖主义)从地表上荡除。”这是宣布对穆斯林恐怖主义的新战争。不过,正如以往的历史所显示的,如何在实践层面把穆斯林恐怖主义和穆斯林区分开来。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搞不好,就会轻易演变成为极端的种族主义。
全球化与反建制革命
IPP:我们原来一直以为西方民主已经成熟,不会出现革命了。尤其是美国,一直被视为是西方民主的典范。福山强调过,美国的民主过度制度化以至于很难发生必要的变革。但为什么特朗普那么容易就发动一场民粹主义的社会革命运动呢?
郑永年:历史上看,任何制度都没有成功阻止过民粹主义运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等专制人物都是民主选举出来的。美国民主的制度化的确很高,但这里指的是建制。特朗普很轻易地把整个建制置于一边,搞了自己的一个小团队,利用社交媒体当上了总统。他以后执政的方式也会是一样,核心在于自己设立的小团队,正式的建制可能不是那么重要。这在西方民主的历史上也是发生过的。
不过,所有民粹主义为政治人物所操纵的。只要民粹主义客观存在着,自私的政治人物都会去操纵和动员。所以,我们人们需要理解今天的西方民粹主义是如何崛起的。
近代以来,西方民粹主义政治是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阶段性反应。西方近代以来一直就是资本主导政治的,而政治则是对资本逻辑的反应。政治引入不确定因素,但也创造了变化和改革的可能性。没有政治,资本主义会根据自己的逻辑发展下去,直至自我灭亡(诚如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
今天的民粹主义类似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政治情形。近代崛起的资本主义在创造了巨大的财富的同时,也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收入差异,社会分化,共同体解体,狄更斯的劳工阶层,雨果的悲惨世界等等。社会主义运动就是对原始资本主义的反应。通过社会主义运动,资本主义得以转型,即从毫无人性的原始资本主义转型到比较人性的福利资本主义。在一些国家,主要是欧洲,社会主义运动是对资本主义的改善或者改进。不过,在另一些国家主要是不发达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则走向了极端,即用暴力或者政治力量消灭了资本主义,例如前苏联和东欧等共产主义国家。当然,这些国家最终演变成官僚的、贫穷的社会主义,也没有能够持续下去,而在上世纪90年代初全部解体。
资本主义和上世纪60年代的青年学生反建制运动也是紧密关联的。福利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了西方主要国家官僚机构的大扩张,社会自由深受其害,引起了社会的反弹,导致了规模不小的反建制运动。不过,60年代反建制派主要是知识界的教授和学生,没有扩展到社会的其他阶层,因此也没有形成大气候。
尽管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各国实现了“一人一票“的大众民主,民权大扩张,但就其实质来说,当代西方政治继续受资本的主导。简单地说,特朗普现象就是对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资本主导的全球化后果的反应。这一波新的全球化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的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本身是对二战之后西方政治的反应。二战之后,西方福利社会急速发展,而官僚体制也以同样的速度扩张,国家规制经济的能力越来越强。对资本来说,如此规制化的国家有效地制约了资本本身的发展。于是便有了资本的革命。资本基本上诉诸国内和国际两个轨道。在内部发生了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主导的改革,以美国里根革命和英国撒切尔革命为代表,主要是进行大规模的私有化和去规制化,就是大大减少政府对经济的管制。在国际层面,资本发起和引导了新一波全球化。对资本来说,这一波全球化异常成功,在不费多少劲的情况下,全球化达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全球化的成功是多个因素结合的结果,包括来自西方资本本身的趋利动力、中国的改革开放、前苏联集团的瓦解等。
但是,全球化对各国的社会也带来的巨大的社会经济问题。全球化尽管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量财富,但财富在社会各群体中的分配高度不公平。财富的绝大多数流向了绝少数人,大多群体只是得到很少的份额,更有社会群体成为受害者。就美国来说,其中产阶级从2008年危机之前的百分之七十多减少到不到百分之五十。同时,尽管资本制造了2008年的全球性经济危机,但仍然能够有效地把危机转嫁给社会整体,而自己继续我行我道。
西方社会对资本的愤怒早已经表达出来。2008年的危机导致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之后,西方各地一直在爆发反全球化运动。很多选举也表明这种愤怒,例如希腊的公投、英国的脱欧公投等等。而特朗普的崛起使得这场运动延伸到了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美国。
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多次强调,他所进行的不仅仅是一场选举,更是一场社会运动。政治对他来说只是要为这场社会运动创造一种可能性,因为唯有政治才能创造变革的可能性,对美国这样的既得利益高度制度化的社会来说尤其如此。而政治就其本质来说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在整个竞选过程中,无论是克林顿还是特朗普都尽其所能诉诸于马基雅维利主义,即各种肮脏的手段。特朗普所使用的手段包括:把美国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归咎于少数族群、移民、自由贸易,进而把这些问题归咎于现存体制。他成功地把选举塑造成反体制社会运动。现存体制不倒,美国就没有希望,这是特朗普向选民传达的主要信息。而其对手克林顿则被塑造成为是现存体制的代表和维护者。
特朗普与桑德斯
IPP:特朗普的社会革命会演变成类似19世纪那样的社会主义革命吗?他在就职演说上强调的不是民主自由,而是社会公正。
郑永年:我们首先可以肯定特朗普不是要消灭资本主义,而是要拯救资本主义的。问题是他如何拯救资本主义?这一点,他和奥巴马分离开来,更和桑德斯(Bernie Sanders)区分开来。奥巴马和桑德斯都是有传统欧洲社会主义倾向性的,尤其是桑德斯。奥巴马上台之后开始搞医疗等改革,有利于穷人,尤其是少数族群。而桑德斯认为奥巴马的社会主义搞得不彻底,他要搞更为彻底的社会主义。因此,在特朗普当选之后,桑德斯就表示对特朗普持开放态度,甚至表示在有些问题上,和特朗普具有一致性。不过,这里桑德斯可能只是给特朗普寄予了一种希望,希望特朗普能够搞社会主义。
那么,特朗普会搞桑德斯所认为的社会主义吗?欧洲社会主义搞福利社会,有利于穷人,有利于少数弱势群体。在美国,这些群体主要是底层白人劳工阶层、墨西哥人、拉丁裔、黑人等群体。少数族群是特朗普选举过程中的仇视对象,很难想象,特朗普会推进这种形式的社会主义;相反,他把这种类型的社会主义视为是美国社会问题的根源,是需要被革除的。我在前面讲过了,从其演说内容来看,特朗普可能倾向于使用传统的重商主义、贸易保护主义、经济民族主义来拯救美国资本主义。
种族主义,手段还是目标?
IPP:你前面所说的“种族主义”也是特朗普社会革命的一部分吗?
郑永年:是的。种族主义既有国际面,也有国内面。要理解特朗普所说的“社会运动”就要理解美国社会这些年来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特朗普之所以能够当选是因为其敏锐地抓住了这种社会变化,那就是因为人口组成变化而产生的美国国民认同问题。
早在1993年,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出版了《文明的冲突》一文,讨论了文化(宗教)认同对国际关系的影响。《文明的冲突》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远远超过在美国国内的影响。在美国盛行文化多元主义的当时,很多人把这个观点视为是政治上不正确。2004年,亨廷顿再出版《我们是谁?美国国民认同的挑战》(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书,把焦点直接置于美国国内的文化变迁。在书中,亨廷顿直言,美国的国家认同已经受大规模的拉丁裔移民的威胁,并警告说,美国有可能分化成为“两个民族(peoples),两种文化和两种语言”。而十年之后美国的这次选举是不是印证了亨廷顿的预言?
共和党历来被视为是保守,美国传统价值观的捍卫者。不过,共和党内部也有原教旨主义者和进步共和党之分。进步共和党也接受“政治上正确”原则。在这个原则之下,美国实际存在的很多社会问题尤其是少数族群问题被忽视。然而,这些问题在美国人的内心一直是存在的,只不过不好公开讨论,更难以提到政策议程上来。
现在,特朗普“借用”了共和党这个名,诉诸于马基雅维利方式,置“政治上正确”于不顾,赤裸裸地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并且借此促成了这场他所说的“社会运动”。特朗普严重“冒犯了”少数族群,其冒犯的方式也难以让白人既得利益所接受,甚至所鄙视。但同时,特朗普有效地激发和鼓动了白人的种族情绪。特朗普向白人传达的信息是:我们是少数族群的受害者。在很大程度上说,这次选举是美国白人的公投。各方面的统计数据都表明白人与非白人的差异。白人男性,无论是低教育水平还是高教育水平,无论男女,大多数都投票给了特朗普;而少数族群则投票给了克林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