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大陆)加一,到台湾加一,反映出的是在中美贸易战演化为科技冷战,以及台海两岸局势恶化后,拥有拓展实力的厂商在面对现实挑战和机遇时,迅速做出的回应和布局。
中美关系2018年起急剧恶化以来,全球跨国企业就加速推进“中国加一”(China+1)战略。近年中美科技战持续升级,全球供应链因利益交织无法脱钩,但强调去风险,减少对中国大陆“世界工厂”的依赖,不把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个大趋势在去年又出现“台湾加一”(Taiwan+1)的新发展。2022年8月美国时任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在北京强烈反对下访台,引发台海危机和围台军演,台海风险至今未解除。欧美国家和厂商进一步要求台湾高科技业者,在台湾本土以外,再找一个备援的生产基地或备援基地。也有台商主动调整,呼应新战略。
中华经济研究院台湾东协研究中心主任徐遵慈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指出,从中国加一到台湾加一,整体来看其实也可称之为“大中华加一”,核心考量是分散风险和增加供应链韧性。
她说,在中美对抗的情势下,中国大陆作为出口基地已经不可行;与此同时,在供应链扮演最关键角色的台湾高科技业,尤其是半导体和精密机械厂商,也要避免过度集中在台湾研发和生产,以致在台海情势加剧时,对全球供应链和经济造成严重干扰。
她说,亚细安(台湾称东协)近年积极推动产业升级与转型,在疫情及全球供应链重组、移转浪潮下,新的产业版图正在浮现。目前,越南与马来西亚分别跃居电子与半导体产业龙头,泰国与印度尼西亚则成为电动车产业的双成长引擎。
徐遵慈说,中美贸易战后许多电子大厂赴越南设立生产基地,台商到越南的投资也占对外投资总额近半,但今年以来越南出现缺工、限电、成本提高等问题,眼看短期内无法改善,台湾高科技业者转而放眼新马。
她指出,在东南亚10国,唯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拥有半导体供应链。马来西亚重点发展处于供应链下游的半导体封装与测试(封测)厂,新加坡则扮演区域总部,作为面向东南亚国家的辐射枢纽,与西方主流供应链进一步接轨。
至于精密机械业,徐遵慈指出,随着东南亚进行产业转型、提升和建厂,需要台湾业者生产设备,台湾业者这几年因此也开始直接到东南亚设厂、组装和就近服务客户,反映东南亚市场越来越重要。
精密机械业者的新马蓝图
总部在台中并于全球13国设子公司的上银科技(HIWIN),是全球顶尖滚珠螺杆和线性滑轨制造商,也是传动控制科技领导品牌,为全球最大的多家半导体设备制造商、医疗器具商提供服务。
据《联合早报》了解,精密机械业在台湾有着完整供应链,业者对台湾的粘着度很高;考虑到生产成本提高、缺乏地主国补贴,业者对台湾加一的布局都感到迟疑。
不过,上银科技布局得早,如今迅速感受到供应链转移,也继续加码耕耘。负责跨国业务的上银科技行销事业群资深处长张坤耀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公司10年前就在新加坡开分行,就近服务当地跨国高科技客户,提供高端整体解决方案,几年前也拓展到马来西亚的槟城和雪兰莪。
他透露,最近除了台湾业者转移到新马,也有北欧客户把产业重心转移到新加坡,他听到消息后马上交代狮城负责同仁跟紧。为保护客户隐私,他要求不公开相关公司名号。
张坤耀说:“客户在哪里,我们就在那里。”针对中美科技冷战的政治大趋势,业者无法控制,但上银的优先考量是就近服务顾客,聆听顾客声音后迅速行动。“无论全球供应链怎么跑来跑去,中美科技冷战的状况如何演变,客户的需求永远在那里。我们都跟着客户、服务客户。”
张坤耀说,上银科技为各行各业提供自动化服务,尤其是提高生产力的机器人和机械器具零组件,除了为国际领先业者提供高附加价值的高价设备,对中小规模客户或新创业者也来者不拒,客户就算买“一两只机器”上银也接单,重点是支持创新点子,陪客户一同成长。
谈到新马的发展蓝图,张坤耀说,公司外派总部主管负责新加坡据点,聘用许多能说马来语、印尼语和泰语的多元国家优秀人才,也在马来西亚据点为跨国客户提供当地服务和分享合作网络。
晶片设计业者等待良机 到马来西亚设研发中心
号称USB随身碟教父、群联电子创办人兼执行长潘健成是马来西亚人,早年到台湾交通大学深造,过后创业。如今群联电子长期耕耘快闪记忆体(NAND Flash)控制器晶片,是全球NAND储存控制晶片(NAND Controller)和存储解决方案(NAND Storages)领导厂商,每年在全球销售超过6亿个控制晶片。
过去半年来,潘健成与马来西亚财政部和国际贸易及工业部官员多次开会,探讨到马国设立台湾总部以外的另一个晶片设计研发中心。
他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公司面对美国客户要求分散风险所施加的压力,加上公司因持续成长也有向外拓展的需求,因此认真考虑到马来西亚发展,也获得官员积极的回应。
对于东南亚国家设厂地点的考量因素,他指出新加坡成本比较贵,适合当区域总部;印尼限于教育水平适合从事中低阶制造业或矿产业;越南则因今年投机者热钱炒作,“还没富起来就先贵起来”,已非扩厂的首选。
因此,潘健成把重心放在马来西亚。马国拥有充沛人力资源、成本适中,是产业链下游的全球半导体封测重镇。他指出,马来西亚过去50年以电子制造业为主,如今政府考虑进行产业转型和升级,处于产业链上游的晶片设计研发,正是能提供高附加价值的战略选项。
潘健成透露,群联在中国大陆、美国和印度都有服务当地市场的单位,但只考虑在马来西亚开始晶片设计研发中心,至于能否成功,要说容易其实很容易,要说困难也很困难。
容易的是,群联已有资金、现成技术、成熟产品,只要成立新公司、派干部过去,并大量招募毕业生,进行育才和留才,就有望复制在台湾的成功经验。
困难的是,马来西亚政府的采购系统是“土著优先”,群联若要落地生根,需要当地政府推出“当地成分要求”(Local content requirement,也称本土化要求)政策,规定使用一定比例、在当地研发设计的晶片和电子系统,这样就能以马来西亚的内需来养公司,以期在三五年茁壮后,研制出有竞争力的产品,在国际市场站稳脚跟。
他直言,马来西亚官员都有心进行产业升级,也明白需要政治意志来推动,但面对叠床架屋的制度和利益团体,要改变也是阻碍重重。
潘健成说,若没有公开透明的政策,投入巨资几年后,恐怕落得打水漂一场空,“劳神又伤财”,那样他宁愿再观望。不过,只要看到马来西亚推出白纸黑字的政策,“我们一天就可以做决定了”。
台商新南向投资 已超越大陆投资
台湾七年前推动新南向政策,将原来针对东南亚10国的经贸与文化政策,扩大到南亚和大洋洲共18国。据台湾投审会数据,台商2022年在新南向伙伴国家的投资获利52.7亿美元(71.21亿新元),超过在中国大陆的50.5亿美元投资。今年上半年的新南向国家投资21.2亿美元,也超越对陆投资的19.1亿美元。
新加坡占全球晶圆生产的5%和全球半导体整体市场的11%。据新加坡贸工部资料,全球20%半导体设备在新加坡制造。台湾联电公司去年在新加坡增资50亿美元,并已宣布未来将持续投资。
据马来西亚半导体产业协会(MSIA)数据,7%的全球半导体贸易通过马国完成,全球13%的半导体封装与测试在马国进行。
新马的挑战、两岸的风险
从台海两岸转移到新马两岸,企业的安全风险固然降低,但在马来西亚面对政治局势不稳的风险,到新加坡则面对通货膨胀的挑战。
中华经济研究院台湾东协研究中心主任徐遵慈说,新加坡一直是东南亚国家中很重要的研发中心、高端服务业和金融业的区域总部,扮演服务区域的辐射枢纽角色。
不过,据她研究和接受到的信息,新加坡这两年通胀飙升太高,无论土地、住房和生活成本都让外来人才吃不消,尤其是即便政府推出房市降温措施,仍有不少中国大陆富豪在炒房,“如果情况持续下去,会影响外资进入”。
谈到马来西亚,她注意到这几年半导体大厂纷纷在马来西亚扩产,包括英特尔在2021年12月宣布投资71亿美元(95.9亿新元),在槟城与吉打建造新的封装与测试厂、提升旧厂的先进晶片封装产能,预计2024年开工。鸿海集团去年5月宣布在马国布局每月产能4万片28奈米与40纳米的12寸晶圆厂,日月光最近也举行新厂动土典礼,预计五年内投资3亿美元。
不过,她提到马来西亚在2018年之后的五年频频换首相,令人担忧首相安华去年上台以来领导的团结政府到底还能生存多久、未来几年会不会崩盘?
有评论指出,安华在8月的六州议会选举中低空飞过,也可说是“头过身就过”,加上未来四年没有大型选举的包袱,是时候考验安华励精图治搞好经济的决心。
不过,徐遵慈指出,安华政府的议席和得票数双降,外资如今看马来西亚,政局是否不稳确实是“五年之前并没有”的新担忧和新关注点。
有利台商生存 台海风险未解
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副院长、政治系教授张登及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指出,后疫情时代的国际关系已出现中美攻守易位的微妙变化,北京外交和宣传炮火导致西方逐渐疏远中国大陆的相关“风险”,也让美方制造出安全围堵、经贸施压、科技断链、文教脱钩的有利国际氛围。
他说,美国和西方盟友祭出从科技、产业、供应链到文教、社会领域“精准截堵包围的组合拳”,确实让已受疫情冲击的中国大陆经济备受挑战。
不过,张登及提醒,台湾加一或中国加一的左右布局固然让台商规避风险,把在供应链中高附加价值的部分转到东南亚国家,甚至到自由贸易的区块“洗产地”(违规转运)到欧美销售,但这样只说明台商与大陆存在经贸互动的利益交织,对台商的生存固然有利,但不见得能为台湾带来地缘政治上的安全保障。
他说,就好比生产全球九成高端晶片的台积电,有人视之为矽盾,也有人看成是矽靶,安全或危险存乎一心;台海局势的走向,最终还是决定于大陆的战略意志,以及中美关系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