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患者 康复后的幽灵(3)

时间:2020-03-29 08:56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社会新闻

负罪感

张晋的手机像树洞一样,从早到晚接收着出院病人的情绪。问的最多的,除了是否完全康复,有没有后遗症,就是,什么时候能够正常接触到家人?“很多人感觉自己像个定时炸弹。”

最初,丁宇辉在家面对两个孩子,一般仰着脸,戴着口罩。1岁半的老二伸手要拿口罩,丁宇辉只好一直往后躲。

“小孩上完厕所,我就看他的便便,稀的,中了新冠肺炎了?喝水呛了咳嗽两声,我也觉得完了,你又被我感染了,怎么办呢。”

即使在家,田静的口罩也没有摘下来过,不戴反而觉得空空的。回家第一件事,是把衣服丢在门外垃圾袋,然后冲到卫生间洗澡,爱人没来得及和她说上几句话。

洗完澡,她把浸湿的口罩换了,换下来的衣服拿开水和84一起泡,随后马上钻进自己房间。

不得不和家人住在一起让她痛苦。晚饭时,爱人原打算庆祝一番,田静出来端上碗就走,“你们离我远一点。”田静说,爱人神经大条,“哎你别搞那么紧张!”他劝,田静不听。

仿佛在病房一样,房间里外,田静分出属于家的污染区和清洁区,并嘱咐家人也戴口罩做好防护。

上厕所是唯一出房门的时刻,这让田静感到头疼。出来必须经过客厅,她会等到家人离开,不对着任何人说话;有时水喝多了,家人还在,她就憋着不出来。上完厕所,消毒也是必须的,看着马桶里泡沫螺旋往下冲,田静觉得安心。

日常吃饭变成一场精细的作战。家人将盛有饭菜的一次性的碗筷放在房门口,微信传达,“饭放在那里了。”门开一条缝,田静伸出一只手,用酒精喷一圈,再拿进来吃。

透过这条门缝,她能看到客厅的样子。过去,一家三口会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其乐融融,“肯定会想到以前的生活,人谁都渴望自由,你说是不是?”

感到憋屈,丁宇辉给病毒研究所、主治医生、疾控中心挨个打电话,“你们能不能帮我再检测下?”“要不给我小孩检测下吧?”

“我觉得很辛苦”,他谈到那种自责的感受。

主治医生安慰他,“你现在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也有很多病人要我重新给他们检测,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治愈的病人很多有负罪感,这种心理对你们来说是正常的。”

周鹏在重症时,执意在身旁护理他的父母也被感染了。好在他们都是轻症,最终治愈出院。

等到父母病情稳定,周鹏终于提起,“儿子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只有等你们康复回来了,儿子好好照顾你。”

75岁的母亲听了没说什么,只说一句:“知不知道你有多危险,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眼泪瞬间往下掉。

周鹏才知道,在病情最严重时,自己的血氧一度到了82%,再往下低就要切气管了。

从ICU出来没几天,周鹏听说有护士感染了,“虽然不一定跟自己有关,但总会觉得有愧疚”。

他说,等疫情完全结束,一定要回一趟医院。穿着防护服的护士们看不到脸,不知道名字, “真的要去谢谢他们”。

长久的创伤记忆

2月中旬开始,湖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的热线中,康复者的求助来电逐渐增多。

杜洺君告诉记者,很多人把感受封存起来,还没有要进行梳理,但是在他们内心,感受都是翻腾和裹挟的,有一点点外界的触动,马上会被提取出来。

64岁的武汉康复者沈芳青来不及想太多,她的丈夫在ICU已经超过50天,仍在尝试脱呼吸机。医生说,病毒、大白肺、持续高烧,引起脑梗,若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后期的恢复是漫长的。

在隔离点,沈芳青每天心揪着痛,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她看小说分散些注意力,疲倦了睡觉,醒来就在与先生的微信私聊中自说自话,把焦虑、担心用语音存进去,希望他醒来后能听到。

这是他们结婚42年中最久的一次分离。沈芳青常常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先生的不适。

隔壁房间三个康复病友的老伴都离世了,沈芳青看她们回忆当初的场景,眼泪都流干了。那是武汉最艰难的时期,十多天没地方查病,“最后好不容易坐在大厅里,在椅子上一边输液,针还在手上,人就去世了”。

康复者,这个名字意味着他们也是灾难的幸存者。让不少心理专家更为关注的是,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康复者可能会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汶川地震以后PTSD的发病率比正常人群高了10%左右。SARS时,我们调查的一个数据显示是13%左右。玉树(地震)也一样,一直到过后三年,PTSD的发生率仍然居高不下”,温州康宁医院集团精神心理科主任医师、浙江省第三批援鄂医疗队心理医生唐伟告诉记者,他曾参与过汶川地震、温州“723”动车事故、丽水里东山体滑坡等灾害的心理援助。

唐伟介绍,现在一些患者和医护人员存在急性应激障碍,而“PTSD”会在事件发生后三个月开始出现,有几个症状——闪回,清醒时,脑子里会想起以前痛苦的画面;躲避,不敢到相似的环境和场景;警觉性增高,比如睡不着,听到稍微一点小动作,心惊肉跳;再严重者甚至会自残、自杀。

熬过病危的30岁康复者邵胜强记得重症病房里的安静。一天,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他看到几个医护人员拖走一张床,床上是包得很严实的白布,医护人员正对着白布消毒。

他感到害怕,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有多少人都在经历着这样的磨难?”

病房里,大家都见证着,没有人说话。

身边人逝去,病友间会以故作轻松的方式提起,“旁边房间今天又打包了一个”,“昨天不是看着还好好的”。

回到家,偶尔,邵胜强会梦到病房的场景,医护人员还在奔跑,正在查看各个病人的生命体征。

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心理科主任医师王健向记者提到,因为“PTSD”,一些康复者还会出现抑郁的心理状态。

王健曾在2003年对非典患者心理干预,后续长期支持,也曾参与汶川地震的救援和2014年马航坠机事件的危机干预。

非典疫情后期,他在心理科门诊坐诊,陆陆续续有一些患者来看病,他们有非典的病史,已经出院一两个月,抑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很自卑,“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倒霉,这辈子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呢”。

一位护士留下了“PTSD”,将近一年来找王健看诊。她在一次运输中近距离接触患者,感染了病毒,“好长时间老去想,当时怎么得的病,不能释怀”。

也有人在冷眼中产生自卑。不过,王健指出,不是所有自卑都会发展成心理问题,灾难后,随着时间推移,开始新的生活,人们就会淡忘恐慌,患者也能慢慢走出来。

“如果需要,也可以寻找精神科或心理医生,评估心理状态是否达到抑郁或者创伤后应激障碍,再进行吃药、认知重建、情绪疏导等等专业的治疗”,王健说。

目前,让唐伟、王健忧心的一个问题是,当各地心理干预队伍撤退后,后续的心理支持谁来做?能否形成长期机制?

唐伟提出,是否可能延续一省援助一市的机制,回去之后,由各省的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继续与湖北各市对接,然后以当地的心理咨询机构为主,形成组织,“长期1年-5年继续做,我们后方提供技术和信息方面的支持”。

王健已经在患者中排查了一些高危人群,同他们建立了联系。“之后同行的门诊还能继续做心理辅导”,王健在北京通过网络、电话做心理康复。

治愈后,邵胜强变得乐观、豁达。他开始觉得,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很多事情要做,就尽快去做,不要等了”。

整个武汉按下了暂停键,邵胜强的创业项目也是,资金链断裂,一个月有几十万的缺口,员工要还车贷房贷,一度让他焦头烂额,但他也不怕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过去,他一天工作18小时,现在久违地早睡早起,锻炼,看书,学习。他开始看孩子的手工视频,列好了和妻子未来旅游的时间表。

回家后,邵胜强在手机上做志愿咨询,为不了解新冠肺炎的人科普解答,凌晨他会接到人们慌乱的信息。“他们看到我一个重症患者恢复过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也给了他使命感,让他更好地重返生活。

许多康复者提起捐献血浆的场景。丁宇辉也捐了血,“弥补一下自己给国家添麻烦的过错。”看到血从静脉中被抽出来,丁宇辉心里“感觉好多了”。

周鹏变得感性,血站反馈他血液合规,抗体也达标,两名患者用上了,在第2天已经情况好转,“我听了特开心”。

田静所在的地区还未解封。在家待着,田静格外想看窗外,外面的世界现在只有一排排房子,所幸,陪伴她的还有一株桂花树和家人的支持。

“春天来了,好多树叶都发芽了。”她期待真正走出家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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