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这一浩劫，除去还不懂事的幼儿，所有幸存者其实都已然被推入了人生的下半场。

趁防疫措施松绑，可以再度五人同桌吃饭之际，约了许久不见的两位老同学午间聚餐。上一回三人同桌进餐，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其中一位如今半退休，每月领半薪，且因为疫情居家上班，所以时间相对自由。他此前因积劳成疾，最终大彻大悟：与其把拿命换来的薪酬又交给了医生，不如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下半场。席间听其经历，禁不住有醍醐灌顶之慨。

联想起自己年轻时曾听一位前辈转述他上司对他的规劝，要他“三分做事，七分做人”。勇于任事的这位前辈始终无法接受上司这番话，因此职场生涯由于自己对“做事”的坚持，而郁郁不得志，最后提前办理退休。

随着年岁增长，自己对“三分做事，七分做人”有了不一样的体会。在职场乃至人生最大的挑战，十之八九都来自人际关系——上司、同事、下属、客户、亲友、对头，而这恰恰也是事情办不顺、生命不畅快的原因。所以，七分做人，实质上是把事情做好，把日子过好的关键前提。法国20世纪哲学家萨特所谓“他人即地狱”，说的或许也是这个道理。

老同学表示自己半退休后，在公司顿感“所向披靡”。一来老板器重他服务30年的忠心、能力和经验，所以一再挽留，终于答应半薪的半退休安排；而且从原本的一年一续聘，改为两年、三年，现在几乎是长期性质，原本的各项福利比照办理，一项没少。二来是原先视他为升迁竞争对手的同级主管，现在都改善了态度，大家反而合作愉快。三来是公司上下都知道他“无所谓”了，工作上便罕见过往的刁难现象。这种境界，有点像求学时代书本上所说的“无欲则刚”，进而无往而不利。

窃以为，能到达这种境界，或许让老同学才得以真正享受工作的满足感——没了“做人”的牵绊，就能够全情投入把事情做好。当然，前提还是必须对工作与生命抱持热忱和责任感。老同学说，仔细算一笔账，半薪远远足够自己继续体面地生活，而且孩子即将陆续踏入社会，肩上的担子会越来越轻，也就更无须为五斗米折腰。

半退休的生活状态，一方面让他保持日常生活的规律，另一方面则有更多时间花在家庭和自己身上，运动养生，改善健康，同时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这一席话羡煞了同桌的我和另一位同学。后者有感而言，如果晚生10年，我们如今恐怕还没能悠然地想象如此潇洒的境地。的确，没有一定的财务规划和储蓄累积，就没资格选择舒服地躺平。况且，我们这一代人生也逢时，青春期唱的流行曲是《我的未来不是梦》，“心跟着希望在动”；而几年前听到的一首动人但不无哀伤的流行曲，唱的却是“肩上沉重的行囊，盛满了惆怅”……

经历了人生上半场的酸甜苦辣，意识到自己当年或任性或愚蠢或无能所犯下的种种至今思之依然懊悔羞愧的错误之后，人生的下半场应当是一场不一样的赛事了。如果还执着迷恋于世俗的身外物，而不知道从外求翻转为反求诸己，恐怕就会陷于身处下半场却继续上半场早应结束的游戏的尴尬中。

这一下半场的人生反省功夫，或许正是不少人难以把握且践行的功课。但是，幸或不幸，席卷全球近两年的这场大瘟疫，必然在不同程度上迫使人们去审视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在死神游荡的阴影中探索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意义。经历这一浩劫，除去还不懂事的幼儿，所有幸存者其实都已然被推入了人生的下半场。

无论人们怎么假设，皆摆脱不了关于生命意义的困惑。这是因为就算在日常生活里，如果没有对于不同价值的优劣判断，我们根本无法行动。比如一天就只有24小时，怎么分配，就反映不同的价值取向——到底早入眠以增加休息时间有益健康好，还是继续在床上刷手机来满足自己欲罢不能的喜好？

换言之，每个人都有一套或明或潜的价值金字塔，来左右日常的行为选择，并构成自己生命意义的品质。是跟老同学午餐叙旧好，还是自己打包食物回家边吃边看手机视频好？有限的时间，迫使自己必须取舍。有“好”，就必然有“更好”，最终导向“最好”，也就是《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如果经历了这场浩劫，我们还停留在何时能上馆子大快朵颐的关切，恐怕就是对这个一辈子可能也碰不着的机会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浪费了。

对生命意义的反省，就是对自己价值金字塔的认真审视和梳理，并通过这一反躬自省的功夫，努力把平日潜幽莫名的价值，提升到明意识的层次，予以重新的排序，彰显自我生命的意义。再借用《大学》的说法，这也是一种“知止”的功夫：“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个人资质不同，所得也必然千差万别，可却是自己实实在在的生命真相。

如果健康、至亲的关系、个人兴趣的热情、与人为善而让人世稍微偏离苦难的信念等等，能提升到价值金字塔尖，权力、地位、声誉、财富的地位相对下沉，就自然会发生老同学所做出的人生抉择，或意外地迈入“人到无求品自高”的逍遥境界。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