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刚专栏

国际关系理论中有所谓的现实主义（realism）学派。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认为，有三种不同的现实主义。早期的论者以为，国际关系是人性驱动的，追逐权力是人的本性，国家对权力（power）也有无限的贪婪，国家利益摆在首位，总是找机会占别人的便宜。他们被称为人性现实主义，或古典现实主义。

其次，是之后出现的防御型现实主义（defensive realism），或结构现实主义学者。他们认为国家主要追求的是生存和安全。但国际体系基本上是无政府状态，这迫使大国追求权力，因为实力是安全的最佳保障。大国因此也特别关注势力的均衡。

第三是进攻型现实主义（offensive realism），米尔斯海默正是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在他的代表作《大国政治的悲剧》（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一书中，他撷取了前两种理论中的各一部分，把它们合二为一：即国际无政府状态驱动，加上对权力的无限欲求。

根据这个理论，大国必然会随着本身势力的强大而追求区域霸权，所以，美国有门罗主义，并树立了在美洲的地区霸权。由此推之，中国也必然想成为亚洲地区的霸主。其次，是大国之间的敌对、竞争和冲突是无可避免的。据此逻辑，美国和中国的敌对也是无可避免的。

无可避免的敌对（The Inevitable Rivalry），正是米尔斯海默最近发表在美国《外交事务》杂志上的一篇文章的题目。这篇文章以他的理论分析当前中美关系，不无遗憾地表示，是美国本身采取了错误的战略，制造了这么一个新冷战的对手。他说，美国早在苏联瓦解以及中国势力还很薄弱的时候，就该看到这个庞然大国一旦兴起之可怕，并及时采取遏制措施，尽量拖慢它的发展步伐。

然而，当时的决策者反而采取了与之交往或接触（engagement）的政策，帮助中国发展强大起来，如果依循现实主义的思维，就不至于犯下这个天大的战略错误。

在米尔斯海默看来，大国敌对背后的驱动力是结构性的，中美在军事安全上的竞争无可避免，顶多是尽量避免战争。这要求美国在东亚维持强大传统军力，让北京明白，发生武装冲突的话必然两败俱伤，得不偿失。他认为，双方也可制定一些明确的规则（或者说实红线），避免擦枪走火。

有人说，拜登也是现实主义者，奥巴马当总统时，他是副总统，奥巴马誓言美国绝不当老二，一定要保住世界霸主的地位，拜登继承其衣钵也很自然。因此，他不但延续了特朗普对付中国的策略，还变本加厉，大力加强遏制。这应是进攻型现实主义吐气扬眉的时刻了。

但应该指出，理论毕竟只是理论，米尔斯海默在2014年出版的《大国政治的悲剧》增订版中也特别补上一笔，指出社会科学只是粗糙的工具，对解释过去和预测未来的功能都是有限的。因此，虽然对中美关系的论述基本悲观，但也表示希望当中国更强大时，实际的发展会与他所预测的相反。

相信一众小国的希望也是如此。大国实须在处理彼此的关系上采取务实的态度，绝不可被某个理论或主义所套牢。历史已经证明，迷信或盲目奉行任何主义都是不行的，实事求是才是真理。中美两国在处理双边关系上尤其有必要实事求是，抛弃各自的历史包袱、思想包袱、冷战思维和零和思维。这当然并不容易，尤其是美国，利益集团太多，在世界各地的既得利益也太多，很难放手；而进攻型现实主义正好为它所奉行的外交政策张目。

基此，美国认定中国一定想称霸亚洲，并动员世界舆论，大力鼓动其他国家对中国提高戒心。中国在国际上的示强作风（assertive），和所谓的战狼外交被炒得火热。“东升西降”论也成了北京图谋霸权的把柄。在这种国际舆论氛围下，虽然北京一直强调绝不称霸，一众小国仍心里忐忑不安。

所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到底孰是孰非，别国只能听其言观其行，最后让时间来证明。老话说，得人心者得天下，最后也只有言行一致和真正有担当的大国，才能获得最多国家信服和尊重。像新加坡这样的小国，也只能希望大国能以世界大局为重，避免相互误判和走进错误思维的死胡同。

但希望归希望，眼前的现实却并不乐观。那一众小国该怎么办呢？答案是，小国也须有小国的现实主义，但不是米尔斯海默划分出来的那三种，而是基于原则、实事求是的现实主义。11月9日，教育部长陈振声在国际战略研究所（IISS）主办的富丽敦论坛上发表主旨演说时就谈到这个课题。

他说，即使中美两国无法找到妥协的相处方式，世界其他国家也应认识到它们有责任和能力发挥建设性作用，塑造共同未来。为了实现这个愿景，各国应该避免采取零和博弈的思维，发出明确的信号，表明将秉持原则处事，并且不愿被迫选边站。

他说，新加坡采取的是有原则的立场（principled positions）。这种有原则的立场是基于维护国家的长期利益，维护国际法和世界秩序，使强权不至于变成公理，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什么课题都盲目选边站。基于这样的原则，新加坡支持包容、开放、基于规则和联通的全球安全与经济架构。

相信这也是一众小国都想采取的立场。这并非做不到的幻想，亚细安基本上就采取了这样的立场。亚细安证明，只要小国能团结起来，根据原则和公理办事，就能在国际上发挥很大的能动性，不必朝秦暮楚，看大国的脸色办事，甚或必须在大国面前卑躬屈膝，被当作卒子使用。简单说，大国有大国的现实主义，小国何尝不能也有小国的现实主义。

作者是前新闻工作者，前国会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