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玲:不容再等来生

时间:2021-11-13 07:18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四面墙外

每天早上,母亲会问我冠状病毒确诊病例和死亡数字,我照例都要报告一下,也叙述死亡病例的年龄和卫生部如有透露的一点背景。她总是忧心忡忡地反应:“啊,这个病到底几时才会完啊!”她看到我回办公室或出去参加一些会议前在做抗原快速检测(ART),就会问是否她也需要做。我遂示范、陪她做着。

疫情之前,母亲每天中午都会到大巴窑中心的食阁,跟先父的一群朋友聚会聊天。年长者互相通些信息,谁中了万字票就请客,大家一起吃一顿。

这两年大巴窑母亲基本上没去了,也不知道其他年长者是否都散了。她现在只到家附近上上巴刹,或者周末我载她出去走走,到超市买点东西。我的观察是,她渴望出去,常找些忘了买东西又要走一趟的理由,但是不让她出门是不行的。

80出头,她手脚都还利落,记忆力这两年却衰退得很厉害,头脑已经想不起过去常去的地方,对道路和方向的概念明显退化,也忘了一些菜怎么煮。我再阻止她出去,她的记忆可能会更糟。有时候我关起房门,在屋子里开线上会议,待会议结束开启房门走到客厅,会看到她独自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或者开着电视,对着重播的节目。

母亲没有什么潜在的健康问题,我感觉她的情况,应该已经稍稍比很多年长者来得强。最近跟另一位80几岁、动过心脏手术的长辈通电话。他过去偶尔会出国小住,我上周看他的面簿上说,人的位置是在英国,问他是不是真的,他带点自嘲地说:“要等来生了。我们这种如果一中,就一定完蛋。”这句“等来生”,听了让人神伤。

生活的状态让年长者郁闷,甚至退化。每日病例、死亡人数、死者年龄等信息,固然都反映相关部门须要有的透明度,也提醒人慎之又慎,但是对于年长者来说,接收的含义却不一样。他们的脸孔,成为报章封面的广告元素。不属于他们年龄段的人,或许很难确切了解他们的焦虑、无奈,甚至可能是不得不有的洒脱。

上周国会开会时,卫生部兼通讯及新闻部高级政务部长普杰立医生透露,每年可能有2000人死于冠病,新加坡的死亡率保持低水平。他进一步说,冠病暴发前,本地每年大约有4000人死于流感、病毒性肺炎和其他呼吸道疾病,他们大多也是年长者和健康有些状况的人。

我们很难说这个事实是否能够稳住人心,但是对年长者来说,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冠病变种病毒对年长者的残酷,是让他们感觉自己时时处处被针对。如果这是一场游戏,年长者没有选择,他们“被加入”,被置放于其中,只能有限度地在这个游戏里头设法避开险境。

从冠病的暴发和整个趋势而言,年长者更加是弱势者。鼓励接种疫苗,固然是为了保护年长者,显示我们对他们的关注,但是我们真正有多在乎年长者的心理健康状况?防疫措施收紧时,媒体会报道那些不遵守规则、聚谈聚赌,口罩也没有戴或戴好的年长者。他们确实违规,常常很“铁齿”(固执),也没有考虑到对其他人造成的影响。

只是有时候看着那些新闻,我设法从他们的生活形态、对病毒和疫情的理解能力上去想。他们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我们又有怎样的了解?了解固然未必能改变他们,但是完全不了解,我们除了谴责,还能够做些什么?至于那些“听话”、遵循规则的年长者,他们确实配合了,但是我们只会要求他们的配合,在看到他们的配合之外,他们的心理处在怎样的状态?他们面对怎样的寂寞?

冠病教会我们怎么重新看待“少数”,没有接种的年长者虽然占比不大,但是他们的人数可能会对医疗设施造成负担,因此不能小觑,须要力劝他们去接种疫苗。我们不应该只是出于务实的动机去关怀他们,数十万的年长者的精神需求,也是不容忽视的。而他们的精神需求,脱离不了语言、沟通的环境。我们有努力地去用适合的方式与他们沟通吗?还是经常依照我们认为应当如何的方式去与他们沟通?

新加坡多语的环境让我们显得多元,但是对这一代的许多年长者来说,社会对老龄化语言环境的准备并不充足。根据2020年人口普查的数据,65岁以上的年长者占了15.2%,其中,大约有7万多人不识字。懂得一种语文,但是不懂得英文的,有大约25万人。

单是从最直接的医护条件说起,医护设备新加坡不缺,但是要让年长者“打从心里”觉得受到照顾,用他们熟悉和听懂的语言,不是我们之前就做好准备的。因为多语的环境,社区要支援年长者,也不一定有足够的“软”资源。我们可以想象,马来族的年长者在生活中,也会面对语言环境的困难。因此,社会要关爱年长者,可能最需要依靠的是从他们的家庭做起。

几个月前发生立化中学生的不幸事件,敲响了注意孩子身心的警钟;希望我们不须要等到有警钟响起,才发现对年长者的心理健康关注不够。社会首先要有顾及年长者心理健康的意识,有了这个意识后,必须有全盘的计划去协助他们,对他们给予支持,也对他们的家人给予支持。

目前,卫生部负责协调人口老龄化的问题,那是在没有危机时代为银发族所做的准备计划。因为大家都觉得年长者是各别家庭的事,怎么应对,主要仍由各别家庭去做,或者不做。冠病疫情反射出的更多深层的挑战,恐怕需要更专业、更有全局的统筹,从个人、家庭、社区到更大的社会组织去着手。

一个社会怎么关怀年长者,是给自己所呵护的年轻人最好的榜样。他们是我们的家人,是我们的一分子,不能让他们等待来生。

作者是新加坡报业控股华文媒体集团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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