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外

1989年11月9日，分隔东西柏林的围墙轰然倒塌。消息传开后，大批东德民众立即涌向边界，争取时间到西柏林，以免与自由擦身而过。在这纷扰的一天，东德一位35岁的科学家，虽然胸怀大志、向往自由，但此刻显得冷静沉着。她依约与朋友去泡桑拿、喝啤酒，过了半天之后才到边界去看个究竟。

这位名叫默克尔的科学博士，在围墙倒下后不久投身政治，稳扎稳打地在这男人的世界里脱颖而出，在2005年出任德国总理。

美国政评家乔治·帕克（George Packer）追忆1989年的往事时说：“在围墙倒下的那一天，我可以想象她先静观其变，不随大流欣喜若狂；她成了政治领袖后也是这个模样，不急做先锋，而是像个科学家那样细研深究后才行动。”

这位媒体人笔下的“女强人”很多事都不怕，但从小就怕狗。2007年她访问俄罗斯，掌握了这个重要情报的再世沙皇普京，会晤时特地带着一只黑色拉布拉多，大狗和主人都是一脸煞气。默克尔会后冷冷地告诉记者：“我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做，他想证明自己是男人，他害怕自己的弱点。”

默克尔如今退休在即，国际各大媒体纷纷借用这些逸闻轶事说明她处事态度和为政之道，凸显现代政坛罕见的正面形象。

在这两极分化的时代，各流派媒体一致赞许的领袖少之又少，而西方媒体和中国媒体齐声赞扬的，近年来似乎只有默克尔一人。

西方媒体中，《纽约时报》评论员谢尔盖·施梅曼（Serge Schmemann）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说，默克尔的“诚实、谦虚、纪律、坚定和含蓄”，在现代政坛显得老派又奇特。她没什么魅力，一再让人低估，但由始至终都深得民心。对许多正直有为的人来说，这是个启示，或可改变他们不愿从政的倾向。

新华社的评论说：“她在执政期间展现出的稳健坚韧、担当尽责、务实理性，在德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中国是德国重要的出口市场，默克尔出访中国12次，对中国的态度务实友善，有别于其他西方领袖。中国官媒对她的赞许，不乏投桃报李的意味。

默克尔到处获得掌声，只因好人政治确实稀有。星云法师就曾感叹，在现代社会许多有为之士“闻政治而色变，避之唯恐不及。”

欧盟委员会前主席荣克有句名言：“我们（民选政府）都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不知在做了之后，如何可以再次中选。”这是肺腑之言，说到新加坡领袖的心坎里，成了他们倾诉心曲的备用语录。

21世纪的今天，做个政治家很难，做个政客则容易得多；要不是大权独揽，就是操弄民意，或鼓噪民粹情绪，或散播族群仇恨，让现代政治惹了一身的病。民主政治显得有气无力，不民主的政治则已懒得假扮民主了。

默克尔不鼓噪不喊口号，而是感叹自己没口才，平实说话清淡如水；衣着发型也十年如一日，以不变应万变。然而，她的平淡无奇不碍她一再赢得大选，16年来历经四位美国总统、四位法国总统、五位英国首相和八位日本首相。

说默克尔不完美，大有人在。有人说她改革经济魄力不足，有人说她过于宽松接纳中东难民，但没人说她软弱好欺负，倒是很多人说她外柔内刚，抵御得了各式极端势力。一位刚为她写了一部传记的美国作者说，在这政治日趋“疯狂”的时代，她是象征理性的一股清流。

默克尔的善政可学可仿效吗？德国有其特殊国情，有些地方他国可望不可即。德国人汲取希特勒暴政的教训，对狂热政治有了一种免疫力，特不赞赏特朗普和约翰逊这样的滑头政客，更容不下专制蛮横的独夫。这是自甘平淡的政治文化，有别与对政治明星的推崇。

新加坡的政治也有自甘平淡的传统，官民都赞许务实理性的政风，认可解决问题是政治的第一要义。领导有能力又有魅力不是不好，但有能力没有魅力也似乎不是巨大的缺憾。人们说起领袖素质，必先说朴实真诚的重要；而傲慢轻浮或诈巧虚伪的人物，不论是在朝还是在野，都会被民众带到网上游街示众。

对各地人士来说，默克尔的经验好比政治福音，让人觉得政治好人也能出头天。不过，政治好人需要很大的技巧。默克尔让人觉得真实，攻守进退也自有一套。媒体人说她每遇争论，虽然据理力争，但不求屡战屡胜，而能适时退让。这份从容的大局观，让她更容易拉近敌对的党派，一点一滴的建立共识。

新加坡的良政善治可否世代延续，也很考验意志和技巧。在家长式政治逐渐褪色的同时，一种众人认可的协商模式是否已经确立？从最近国会内外几场热烈辩论来看，这在许多人心里还是个问号。执政党据理力争时，让人感觉到力争到底的力度，还察觉不到容纳歧见的温度；一些舆论达人于是评说：这即使赢了理，也可能输了情，坏了观感。

晓之以理，还须动之以情，道理和姿态一样重要。有如星云法师说的，好人政治实在很难。

作者是《思想中国》统筹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