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鱼忘筌

如果所有的事物因为平等而无差别，则个人就难以行动。

因为行动的前提在于选择，而选择的核心就是分辨优劣，趋利避害。

五次获得残奥金牌的泳将叶品秀，锦上添花地荣获了首届“激励人心总统奖”，再次引发了残奥金牌20万元奖金，远少于奥运金牌100万元的争议。批评者认为差距太大，漠视了残奥运动员的努力和付出；更激进者则以为，任何奖金差距，都违背了“平等”“包容”“多元”等崇高的价值。

巡回大使许通美教授在《海峡时报》撰文称：“在残奥会上赢得一枚奖牌和在奥运会上赢得一枚奖牌，一样困难。因此，将残奥会奖牌视为低于奥运会奖牌并没有任何合理的依据”，并表示“这是不对的，应该取消这种差别”。

显然，在不少人的观念里，多元、包容和平等不但是崇高的价值，其具体表现就应该是“无差别”的，任何的差别对待就等于是一种不公，甚至是带有道德瑕疵的歧视。这三大价值经常一起现身，并非没有原因——多元意味着各有各的价值，不分高下；包容意味着任何一元都等值而须一视同仁；既然如此，平等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等于无差别了。

这种三位一体的内在理论逻辑，对于有强烈正义感的人，无疑具有说服力和吸引力。拆开个别视之，多元、包容、平等都是很正面的字眼，没有值得挑剔之处；但合在一起作为一套指导行为的价值判断标准，却存在理论上及实践上的重大问题。

从理论上说，这套价值观在本质上就存在致命的缺陷，特别是基于多元的一视同仁所推导出的平等观。如果所有的事物因为平等而无差别，则个人就难以行动。因为行动的前提在于选择，而选择的核心就是分辨优劣，趋利避害。加拿大心理学者、当前影响力巨大的西方公共知识人彼德森（Jordan Peterson）就表示，每个人都有一套或显或晦的价值金字塔，来指导每天的行为。

金字塔本身意味着一些价值比另一些更高、更值得追求。有些人觉得维系生命是最高的价值，所以在关键时刻选择忍辱偷生；另一些人觉得尊严高于一切，就会拒绝瓦全而选择玉碎。如果真如多元论一切无差别的假设，人们也就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也就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了。

这一点从实践上看就更加清楚了。为了保护本地公共医疗系统，在过渡到“与冠病共存”的新常态时，不被指数性飙涨的新增病例压垮，政府宣布了在10月13日落实“疫苗接种差异化安全管理措施”，进一步限制未接种疫苗者的活动范围，他们不能在小贩中心和咖啡店堂食，或进入商场与景点等公共场所，但仍可外出打包食物。

在平等论者眼里，这样的差别对待，无论是否出于保护他们，或者保护公共医疗系统的目的；也无论他们是否不能还是不愿接种，都无异于在歧视未接种疫苗的人。可是从道理上以及事实上说，未接种者染疫得重症的概率确实高，须入住加护病房、占用医疗资源乃至剥夺其他非冠病病人及时治疗的情况也确实存在。要求毫无差别地包容且平等对待他们，显然在道理上甚至道德上站不住脚；也可见多元、包容、平等这套三位一体理论的苍白无力。

前面说多元、包容、平等单独而言都没有值得挑剔之处，其实也并不完全正确。为“扯淡”（bullshit）现象开创理论基础的美国著名伦理学家富兰克福（Harry Frankfurt），就在其2015年出版的《论不平等》（On Inequality）一书里，清晰有力地论证了“平等”本身，根本就缺乏任何道德价值。

富兰克福从贫富差距这个普遍被视为是“道德恶”的现象切入，认为人们应该关注的是“贫穷”而不是“不平等”，而且不应该分心去关注缩小或者消除不平等，因为贫穷才是真正的“道德恶”。而改善贫穷者的处境，跟减少或者消除他们与富有者的财富差距，丝毫没有关系。

他说，过度关注经济上的不平等是有害的，而且是一种异化，特别是错误地把平等当作是重要的道德目的，因为这将导致目标的错置——人们不会在满足了自己的经济需求后感到满意，而是把满意的标准，放在其他人究竟还有没有比自己拥有更多的钱。

如果把平等当成“道德善”来追求，还容易引发嫉妒心理——富兰克福没有提到嫉妒心，这是我从他的推理所得出的自然结论。美国《华尔街日报》在著名经济学者索维尔（Thomas Sowell）91岁生日之际，发表了《一个黑人保守主义者的灵魂》一文，盛赞他“毕生都在挑战种族、经济等方面的正统观念，并在这一过程中产生了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学术成果”。索维尔曾说过：“嫉妒曾经被当作七宗罪之一，直到它改名换姓为‘社会正义’而摇身一变为备受推崇的美德。”

对于胸怀正义感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仍然是一种道德本能，也值得肯定。然而这个“不平”，却恐非“不平等”这一当世显学。富兰克福强调，重视人的尊严，就如他主张要解决贫穷那样，才是正途；与其错误地追求平等，不如尊重个人——而一个人得到他人尊重的程度，则跟他自己的品德修养及为人处世息息相关。这恰巧也是不平等的。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