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聚焦

紧随着屡战屡败、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前国防部长石破茂（64岁）宣布不参加这一轮自民党总裁（也是当然首相）的角逐，日本未来首相人选已锁定于下列四人：

前外交部长岸田文雄（64岁）、前总务部长高市早苗（60岁）、行政改革部长河野太郎（58岁），再加上9月17日报名截止前夕才决定参战的自民党代理干事长野田圣子（60岁）。

日媒旨在制造“新期待”

遵循惯例，爱起哄和制造“新期待”热闹气氛的日本大众传媒，又把民众的视线引领到如下的话题上。

一是凸出史上首次出现两名女性候选人参选的现象。

二是忙于测试各种民意调查与排列各候选人的“人气”。

三是强调除了第五大派系岸田派（共46名议员）决定全员支持其首领岸田文雄之外，其他六个派系任由其成员自由投票的意义。

四是渲染少壮派议员（石破茂和前首相小泉纯一郎次子小泉进次郎等）支持河野，对党内大派阀长老安倍晋三和麻生太郎挑战所带来的冲击。

一句话，这场混战似乎将带来新气象，并带动日本政治的变局。但深一层分析，就会发现这些现象，其实只是历来派阀游戏另一形式的开展和进行。

先谈谈两名女性议员参选党首选战的问题。在以男性政客为中心的自民党保守阵营里，这确是前所未有的现象。这个现象，将之当成花边新闻也无不可，但若提升至日本女性在政坛地位的提高，或者日本政治变化的层次，则显然言过其实。理由很简单，哪怕是其中一位爆出冷门成为首相，也与她们的性别毫无关系，而是幕后派阀政治操作或协商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两名“无派系”女议员的参选，与其把重点放在“日本会否出现首位女首相”的话题上，不如聚焦于标榜“无派系”的她们缘何参选，及她们背后的势力与影响。

在这一点上，东拉西凑勉强满足20名推荐人提名条件参选的野田圣子的定位是比较明确的：她是赶来陪跑的。

撇开她过去屡次决心陪跑，但都因推荐人数目不足而被迫放弃的心态不谈，她这回在最后一分钟得以参选，是谁支持或鼓励她，究竟有何意义和对选情有何影响，值得细思和玩味。

高市早苗的政治背景

至于高市早苗，那是一位如假包换、接受正规鹰派政客培训所教育、科班出身的女政客。她的政治理念和关系网，不仅仅停留于媒体渲染的“与安倍前首相个人的良好关系”，而是源于她出身的“松下政经塾”。

被奉为“经营之神”，以生产电器商品闻名的松下企业集团老板松下幸之助，在晚年拨款70亿日元（约8500万新元）创立松下政经塾，最大目标无非是影响和操纵日本政局的走向，并推销其保守政治的理念。该塾的课程为期四年，前两年是灌输保守国家观、历史观等内容的基础教育，后两年则包括学习日本传统文化和参拜伊势神宫等实践课程。

这个由松下幸之助主导、旨在栽培保守政治梯队之构想与理念，一开始便获得日本财界广泛的支持，其中尤以京瓷集团（Kyocera）名誉会长稻盛和夫为甚。在松下逝世之后，以“知行合一”、倡导发扬“阳明学精神”闻名的稻盛更继承松下遗志，协助筹集资金等，给予松下政经塾极大的支持。

据较早时的资料，该塾出身的朝野国会议员约40名，在日本政坛仅排名于自民党、旧民主党和公明党之后的第四股势力。2011年出任民主党政权首相的野田佳彦，和之前菅直人内阁时期担任外交部长、在中日撞船事件摆强硬姿态的前原诚司，便是该塾出身的佼佼者。

与前原、野田同样出身自松下政经塾的高市早苗，在初入政坛、当选为自民党议员时，就处处露出其近似右翼的色彩和锋芒。她不仅公开表示“满洲事变”以后的战争是日本“自卫的战争”，否定其侵略性，也是2007年中日关系表面上缓和时期，安倍内阁唯一参拜靖国神社的内阁成员。

从这个角度来看，靖国神社常客高市早苗摆出的鹰派姿态和出格言行，与其说单纯为了讨好安倍晋三，不如说彼此在历史问题和安保问题上，原本就是志同道合、言行合一的同路人。

至于高市当年缘何退出和安倍同属的“清和政策研究会”（即细田派），而今又要寻求后者的支援并获得安倍之首肯，不熟悉日本派阀政治的读者也许会感到混乱和困惑，但这是今日日本政坛独有的风景。

推究其因，一来是因为今日派阀所能提供的保护伞和福利（主要是金钱的资助和人脉与钱脉的建立），已大不如前；二来是与三（三木武夫）角（田中角荣）大（大平正芳）福（福田赳夫）中（中曾根康弘）五大派阀鼎盛时期相比较，几经分化、重组而成的七大派阀，既缺乏有魄力和魅力的领导人，也早已丧失其各自标榜与独特的风格和色彩。

“无派系”野心家的算盘

在五大派阀轮流坐庄时期，以“保守主流”自居的田中派和位处“保守傍流”的福田派是舞台上的主角，余者三个中小派阀只能察言观色，围绕两大派阀团团转。“无派系”根本无立足之地。大派阀（特别是财大气粗，奉行“金钱＋议员数字”哲学的田中派）凭其实力呼风唤雨，主宰政坛；小派系则“倚小卖小”，游弋于大派阀格斗之间，伺机以待。

一旦大派阀不方便（如金钱政治丑闻等）或不愿意派出其派阀人士出面掌政时，则争取出人头地，攀上首相宝座。排名第五的小派阀首领中曾根康弘，之所以能在20世纪80年代当首相长达五年，正是拜此游戏规则所赐。

换句话说，在旧派阀游戏中，任何有政治野心的人，都得在各派阀中找到自己的定位。紧随着20世纪90年代政坛大洗牌，和自民党派阀几经分化和重新组合之后，现有七大派阀的领袖更多是出身官几代或其亲属，为维护其既得利益被推出的代表。他们既欠缺以往提供强大保护伞的权势与威力，也逐步丧失对派阀成员的约束力。

一部分有政治野心、急于往上爬的政客之所以经常更换派阀乃至政党，与此背景不能说没有关系。现任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之所以被喻为“跳槽女王”，打的无疑就是此“哪里有甜头就到哪里”的如意算盘。

同样，今日首相菅义伟之所以能在去年成功争夺到“过渡首相”的宝座，依靠的正是他“无派系”的背景。当然，“无所属”也有其局限性，就是得看人眼色而不能独断专行。看惯别人颜色办事的菅义伟“过渡”成瘾，在图谋延长过渡期失败之后，现已押宝河野太郎身上，准备再下一次赌注，看能否在新内阁中谋得一官半职。

了解了自民党派阀政治的流变及“无派系”政客的生存空间与算盘，我们回头来看高市早苗向其前属派阀“细川派”幕后掌门人安倍晋三求援，及后者呼吁其派系对前者的支持，就不会感到太过意外或突兀。

论政治哲学与史观，两者本就情投意合。盘算个人利益，两度掌政的安倍晋三才智虽远不如其外祖父岸信介、岸派继承人福田派首领福田赳夫，或其父安倍晋太郎，但也知道守住派阀首领地位的铁则：除非本人已不准备出山或无意中人（经常是取决于血缘关系），宁可支持派阀以外的人士出来当“过渡”的傀儡，也不轻易把权力下放给同派阀的能干战友或年轻人。

不让手下出马缘由

理由很简单，一旦政权或派阀移交给属下的精明人士，这派阀的掌控权可能将永远回不来。20世纪70、80年代因洛克希德贿赂案被捕保释、且得重病的田中角荣，之所以宁可扶持其他派系首领上台，也百般阻挠其亲信、前内阁官房长官二阶堂进及少壮派首领竹下登接管田中派，道理就在这里。

从这个角度来看，高市女政客在出马之前，拜访安倍并力促后者再次问鼎中原，表面上似乎是拥护安倍三度重登首相宝座，实则试探安倍此次出山的可能性及是否有意中人。

从年龄上来看，或者从其修宪宏愿尚未达成的角度来看，安倍确实还未甘心退出政治舞台。论血缘关系，万一他力不从心，无法重掌政权，安倍优先考虑的是其亲生兄弟、现任国防部长岸信夫，尽管后者从政时间尚短，暂时不适合出马。

几经盘算，在自己不便或力不从心，而亲弟弟岸信夫还不能披甲上阵的时刻，安倍的确需要一个比菅义伟更为听话与忠实的过渡首相。高市的卖点是“女性”，有利于媒体对“日本史上首位女性”的炒作，但她的弱点也是“女性”。

在男女地位不平等，特别是以男性议员为中心的日本保守政治圈里，哪怕高市摆出比谁都强硬的鹰派姿态和鼓吹黩武主义，并获得松下政经塾同人及其背后财界的撑腰，她的政治地位和权势如果没有安倍及其家臣的强有力支持，随时有土崩瓦解的可能性。这也许正是安倍及其幕僚愿意助高市一臂之力，并觉得她比老谋深算的菅义伟更为可靠的原因所在。

同样，自民党内第二大派阀麻生派首领麻生太郎也有同样的烦恼。他之所以迟迟不赞同其派内第二号人物河野太郎参选，并不是像一部分媒体所述的，是出于保护河野政治羽翼的考量，而是担心河野一旦登上首相宝座，麻生派的实权从此将会由河野取代，麻生派在实质上将成为“河野派”。

“世代交替”非新口号

认真分析，这种阻止年轻人（实际上是少壮派）接棒的派阀游戏规则，并非始自安倍和麻生。恰恰相反，这是自民党派阀政治的固有传统和基因。所谓“人心一新论”“世代交替论”，实际上是不同年代自民党少壮派人士经久不息、定时提出的政治口号。

这些口号，20世纪60年代中小派阀三木派首领三木武夫喊过，80年代组织“经世会”，与派阀大老田中角荣对抗的田中派少壮派竹下登，也曾联合其盟友金丸信大声喊过，并以实际行动取代田中角荣，夺取了田中派的领导权。由此可见，这回拥有17张票的第六大派阀首领石破茂，联合党内少壮派据说颇有人气的小泉进次郎支持河野太郎参选，呼吁“世代交替”，固然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但认真分析，在自民党史上并非创举。

也许，这回党首选举略带新意的是各派阀（岸田派除外）在表面上同意，任由其派阀成员根据自己的判断，自由投票选出其意中人当新首相。然而，这种放手自由投票方式，果真就能带来前首相福田康夫之子福田达夫议员牵头和倡议的“党风一新之会”的“党风一新”吗？这是一个大问号。

实际上，就在岸田派加强团结，频频向其他各派阀大送秋波、招手求援，少壮派跨越派阀疾呼“世代交替”和“人心一新”，大众传媒忙于进行与选举没有直接因果关系的“人气”调查，和关注“首名女首相”会否诞生的同时，自民党内各派阀人马和相关后台财界人士也不闲着。按照惯例，他们都在分头接触与拉票、进行密室谈判和幕后交易，乃至竞相开展“影子内阁”的封官攻势。不难想象，党内最大派阀掌权人安倍和第二大派阀首领麻生及他们的幕僚，也在为这场竞选进行新的布局。

换句话说，自民党派阀游戏的形式也许会有些微的调整或更新，拉帮结派、谋求个人与集团最高利益，并以权钱交易为基轴的传统派阀政治游戏，还会继续玩下去。“人心一新”“党风一新”也者，听听无妨，但大可不必对绘声绘影、旨在制造“新期待”的日媒定调，信以为真！

作者是新加坡旅华学者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日本龙谷大学终身名誉教授

在男女地位不平等，特别是以男性议员为中心的日本保守政治圈里，哪怕高市摆出比谁都强硬的鹰派姿态和鼓吹黩武主义，并获得松下政经塾同人及其背后财界的撑腰，她的政治地位和权势如果没有安倍及其家臣的强有力支持，随时有土崩瓦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