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波斯纳

美国总统拜登为从阿富汗撤军辩护的讲话，宣告了与外交政策理想主义传统的决裂。这个政治传统始于前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在1990年代达到顶峰；虽然经常被称为“自由国际主义”（liberal internationalism），但在冷战结束时，也是右派的主流观点。自由国际主义者认为，美国应该使用军队和经济实力，来迫使其他国家接受自由民主和维护人权。

无论是在概念上还是在实践中，美国的理想主义都拒绝威斯特伐利亚国际体系（Westphalian international system）。在威斯特伐利亚国际体系中，国家不得干涉别国内政，和平来自于均势。威尔逊试图用国际机构管理的普遍正义原则来取代这一体系。二战期间，时任总统小罗斯福在1941年的《大西洋宪章》中复兴了这些理想。《大西洋宪章》声明自决、民主和人权是战争的目标。

在冷战期间，美国奉行坚决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以国家利益为中心；支持或容忍独裁政权，只要它们反对苏联。除了宣传目的，这两个竞争对手几乎不会动用到国际机构或普世理想，相反，它们利用区域安排将盟友拴在一起。欧洲在1970年代试图推进人权并占据道德高地，以区别于东部和西部的两大霸权。

美国是在自身处于弱势时开始提倡人权。美国在越南经历军事和道德灾难后，总统卡特和国会试图为美国的外交政策注入道德核心，开始诉诸人权语言。总统里根将人权视为便于打击苏联的语言武器。不过，两位总统都继续支持符合美国安全利益的独裁政权，而且都没有使用军事力量来推进人道主义理想。美国领导的人道主义干预时代，是在冷战结束后才到来。

语言超越了现实，但现实的确发生了变化。作为全球唯一的霸主，美国发动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将强硬安全利益和理想主义叙事混合成一种令人困惑的大杂烩。在巴拿马、索马里、南斯拉夫（两次）、伊拉克（两次）、利比亚、阿富汗和其他地方，美国以国家安全和人道主义为由发动了军事干预。

对于1994年卢旺达种族灭绝没有出手干预，可能是这一时期影响最大的事件（如同无事发生），事后来看，美国错失了使用武力拯救数十万条生命的机会。那一次失策后来被用来为挥军进入阿富汗和伊拉克辩护，也被用作敦促美国在2000年代初对苏丹进行军事干预的理由；然而，总统小布什的政府明智地抵制了这一做法，尽管苏丹的大规模屠杀也堪比种族灭绝。

所有这一切都导致了人们对国际法和法律机构的极大兴趣。多个国际法庭建立起来，催生了常设的国际刑事法院（ICC）。人权条约和机构得到恢复和加强。人道主义干预原则得到推进，包括现已被遗忘的“保护责任”。如今，每所西方大学都有某种形式的人权中心，这是对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的证明。

很明显，总统特朗普否定了这种人道主义或准人道主义军事干预的传统，但拜登强行放弃这一传统有点令人惊讶。他在演讲中反复强调了确定和捍卫美国“重大国家利益”的重要性。“国家”这个词是关键，拜登毫不含糊：

“如果我们在2001年9月11日遭到来自也门而不是阿富汗的袭击，我们是否会在阿富汗开战？即使塔利班在2001年控制了阿富汗？我相信诚实的答案是否定的。那是因为除了防止对美国本土和我们的朋友的袭击之外，我们在阿富汗没有任何切身利益。今天也是如此。”

美国在阿富汗引入民主、帮助妇女摆脱中世纪神学枷锁、教育儿童或防止另一场内战，这些都不是美国的重大利益。拜登从阿富汗撤军的决定是“为了结束通过大规模军事行动重塑其他国家的时代。我们在阿富汗看到了反恐任务——让恐怖分子停止袭击，转变为反叛乱、国家建设，试图建立一个民主、团结和统一的阿富汗。这是阿富汗几个世纪以来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摆脱那种想法和那些大规模的部队部署，将使我们的国土变得更强大、更有效、更安全。”

拜登还表示，人权仍将是“我们外交政策的核心”，可以使用经济工具和道义劝告来推动人权。这一主张与他的声明自相矛盾，即“重要的国家利益”应采取军事干预。为什么重要的国家利益不能同样采取非军事干预形式？显然，人权和其他道德理想在美国外交政策中已变得次要。唯一的问题是，花言巧语会不会也低调收敛一点以适应新的现实。

当然，美国政府过去的作为是否真出于人道主义，向来都不是很清楚。批评者经常挖出比较邪恶的动机。未来的历史学家很可能会指出，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美国外交政策只是在推进一个极其野心勃勃的国家利益愿景：美国要求所有国家采用它的理想和制度，这样就没有国家会与美国作对。或者他们可能会说，像任何帝国一样，美国缺乏耐心和智慧来保持对周边地区的一贯立场。

无论如何，当一个国家拥有足够的实力时，理想主义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理想主义，而现在唯一清楚的是美国没有足够的实力。对美国在冷战后强加的国家建设目标的抵抗，以国际恐怖主义的形式出现。中国和俄罗斯没有乖乖接受民主。在世界其他大部分地区，各种形式的民族主义和威权主义则卷土重来。

随着阿富汗落入塔利班手中，美国实力的极限性终于曝露了出来。许多人而不仅仅是敌对国家的领导人，将对美国得到的报应拍手称快。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国家愿意动用军队给予支持，那人权的道德上层建筑能否存续就很值得怀疑。

作者Eric Posner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最近著有《反垄断如何对工人失效》（How Antitrust Failed Workers）

英文原题：America's Return to Re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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