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再审视美国的“反智主义”

时间:2021-09-20 07:18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美国聚焦

美国确实是一个高度多元、复杂也矛盾的国家。美国拥有世界上数量最多的一流大学,最多的诺奖自然科学得主,在20世纪引领了人类绝大多数的、改变原有生活方式的新技术和新发明。

但很多美国人热爱一个口不择言的总统,很多美国人拒绝接种疫苗,很多美国人甚至相信疫苗帮助政府控制人的大脑。自从特朗普上台以来,加上疫情的反复肆虐,越来越多的国际观察者注意到了美国社会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现象。

反智主义被认为是对高级精神生活充满不屑,并敌视代表这一生活的人,即学者、专家、教授的一种气质倾向。在哲学层面,反智主义是一种把理性和智力置于次要位置的价值观。在最新的定义中,美国人把反智主义定义为一种系统地贬低以科学为基础的事实、学术权威,以及对知识和理论的追求的社会态度。在一些研究看来,这种大众的反智态度,导致美国公立学校的教师不仅在现实生活中待遇不高,在影视作品中也常常是以可笑、无奈、被学生捉弄的负面形象出现。

假如更为持平地观察美国社会,我认为也可以说,“反智主义”恰恰是对美国事实上已经根深蒂固的精英知识主义,和高等教育机构的权威性的一种质疑、挑战和平衡。美国的教育体系本身是高度精英主义和等级化的。有足够的资源、条件、学习能力的学生,从一开始就被送进精英学校培养;而这种培养的一个根本目标,就是训练对社会负责的未来领导人。

这就是美国精英教育特别强调人文学科,注重写作能力和演讲能力的原因。事实上,写作和演讲,以及说服他人的能力,加上宏观的全球视野,确实不是一般人谋生的必需,而是社会精英被期待熟练掌握的能力。用中国传统的视角看,美式精英教育有一种和中国儒家传统中“君子不器”观念类似的大格局。

然而,另一方面,在这条明确培养精英视野和领导力的路径之外,美国社会存在好几个制衡这一纯智力倾向的文化背景因素。

美国早期的革命史和拓荒史,以及对个人自由的重视,导致枪支文化盛行并受到宪法保护。在美国广阔的乡村地区,每年都有大量各类野生动物出没,政府甚至鼓励人们用枪射杀过度繁殖的野鹿。打猎是美国乡村地区春夏盛行的活动,而这种活动持续地保存美国文化中尚武和野性的一面。这一面向和纯智力主义的精英之间多少有些矛盾,即在现实中,读书越多的美国人越不可能热衷于打猎,而较低教育程度的乡村和小镇居民,往往热衷于打猎以及后续的宰杀,分割野鹿这类活动。

美国人对体育和强健体魄的崇尚,也导致在人的成长阶段,擅长体育,特别是激烈冲撞的美式足球的学生,比起一味读书的学生更容易受到崇拜;而书呆子在普罗大众眼里,从来不是很受欢迎的形象。

美国社会对实用主义和商业与技术的崇拜,也导致精英教育并不是所有人追逐的目标,而这和东亚文化中对“读书“的绝对推崇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现实中,美国有的高中男生即使得到奖学金去读私立精英大学,也会放弃就读,宁愿从事实用技术来过上中产生活。

因此,美国的大学甚至需要反复说服高中生及其父母相信,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在成为高素质公民,以及获得更高经济回报两方面都有难以取代的价值。那些放弃高等教育机会的学生,往往仅仅是因为不愿意被过于深入的阅读、思辨,以及繁重的作业和考试所困扰,更喜欢简单直接的思维和生活方式。

另外,美国的选举政治及民众的政治参与,在实践中也导致候选人的政策、竞选目标、策略,都必须以最简单明了的语言表达出来。几乎没有人会通过阅读繁复的、理论化、数据化的资料来高度理性地决定选谁,但都极容易受到口号和宣言的影响。

我自己在2020年底,特朗普和拜登竞选期间,订阅了两边的竞选筹款宣传邮件,发现每天的推送中没有一次有复杂的政策讲解,全部都是对己方立场、目标的最简单和最直接的宣示,以及对对手最简单最直白的攻击和嘲讽。这里的传播策略,极为类似一个必须在十几秒钟之内,就抓住消费者的电视广告;而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的选民,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直觉和情感驱动做出抉择的。

历史、文化以及现实政治运作,都导致美国社会必然存在对简单直接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模式的欣赏,以及由此衍生的,大众对学院派理性和智力的某种嘲讽和抵触倾向。但是,这种倾向本身也从一个批判的角度,映射出美国知识阶层由于其精英培养模式和高远的关怀,与中下阶层社会实际之间存在的脱节。也就是说,美国知识精英确实有自身“不接地气”的缺点。

对“反智主义”的批判通常来自美国的文科学者,而美国的文科本身就被高度精英化的教育模式宰制。多数美国文科教授家境良好,从精英中小学读到精英大学,再进入私立“常春藤”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又进入校园教书,一路被呵护,从来没有一天在真实的、非学术的社会上摸爬滚打过。这样的象牙塔中人批判“反智主义”,令人觉得更多出于自身的知识优越感和维护自身特权地位,而未必是基于对真实社会的体察。

另外,我认为“反智主义”这个中文词语也有问题,因为“反智主义”质疑学科化、体制化的“知识”,乃至抵制由知识而导致的权威和权力,而未必是反对智慧意义上的“智”。“知识”和“智慧”并不属于一个领域,“反知”未必等同于“反智”,因为有很多智慧确实是在建制化的学科知识之外。

在批评“反智主义”的同时,也有美国学者对自身提出了批评,认为自己虽然满腹经纶,但面对来家里做维修的水管工时却处于失语状态,因为无法和水管工很好地交流;而与此同时,精英本科教育事实上在培养一大批高度焦虑的优秀绵羊(excellent sheep)。我认为,美国知识精英在21世纪初年的这一自我反思,和20世纪中叶对“反智主义”的批评相比,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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