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课题

自2016年蔡英文上台以来，尤其是自去年她连任以来，两岸关系越来越紧张。美国从特朗普到拜登政府对台北的支持力度越来越大，更是让北京不得不逐步升高反制手段，最明显的就是通过增加军事演习的频率、强度和地点，向美台合作发出警告。

虽然军事因素在中美台三角关系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强，北京在公开场合仍然宣布坚持传统的和平统一政策，但也一如既往地强调绝不会放弃在某些情况下，以非和平手段解决台湾问题。

中国大陆民间，尤其是网民，却显得对台湾越来越失去耐心，要求尽快武统台湾的声浪此起彼伏，与大陆的各种军演呼应，引起海外媒体的注意。

中国大陆民间对武统的支持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类是完全支持政府的对台政策，即坚持和平统一，但不放弃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可能；而何种情况下会采取非和平手段，已经在《反分裂法》中明确规定。所以，这是一种有条件的武统，武统条件未出现，就坚持和平统一。

第二类并不完全支持政府的和平统一、有条件武统的政策，因为他们认为和平统一政策并没有让台湾更靠近大陆，台湾人心离大陆反而越来越远，所以和平统一的可能性基本丧失，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尽快武统，否则后患无穷。这是一种激进的武统论。

大陆人对武统的支持度到底有多高？哪些人支持武统？为何他们会支持武统？这些问题随着台海局势的恶化和军事冲突风险的升高，变得越来越重要，但学界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仍然很不足。

例如，就大陆人对武统的支持率来说，以前的调查曾给出差别极大的结果。2013年有台湾学者委托大陆某机构，在大陆10个主要城市进行的随机电话调研发现，仅有6%的人支持武统；而2016年蔡英文赢得大选但还未上台之前，大陆有两个机构联合进行的网上调查发现，85.1%的人支持武统。

两个民调发现的巨大差异，一方面是由于两岸关系因台湾执政党不同，而分别处在和睦与紧张的不同时期；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在调查中，没有处理好以上两类武统的关系。

2013年民调发现的武统支持率，很可能是第二类激进武统的支持率，而2016年民调发现的则可能是包括了两类武统的支持率。另外，2016年民调因为是线上进行的，所以不是随机样本，可能出现了样本偏差。例如，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在样本中的比率，大大高于他们在大陆全体人口中的比率。从下面关于教育程度与武统支持率关系的分析可以看出，这会推高对武统的支持率。

过半大陆城市居民支持武统

针对以上问题，中国大陆某机构在2019年对大陆九个主要城市（北京、石家庄、西安、武汉、成都、南宁、昆明、广州和厦门）进行了随机手机民调，而且使每个城市的样本在性别和年龄两方面的分布与这两个指标，在该城市人口的整体分布相同，所以结果更能代表大陆城市居民的立场。

为了发现两类武统的支持率，该民调设计了这样一个问题：请问您同意“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使用武力来统一台湾”这个说法吗？被访者如果回答“同意”，则表明他反对任何武统，包括第一和第二类武统；如果回答“不同意”，则表明他支持第一类或第二类武统。调查结果显示：53.1%的人支持武统（回答“不同意”），39.1%的人反对武统（回答“同意”），而7.8%的人回答“不知道”。

在两岸局势如此恶化、大陆频频军演、大陆网民武统声浪逐渐高涨的背景下，53.1%的武统支持率似乎并不高，而且这包括了支持政府的和平统一、有条件武统。

而39.1%的人反对武统，则让人感觉有些意外地高，尤其是这包括了反对政府所宣传的有条件武统；再加上7.8%的人对武统并无明确立场，说明共有46.9%的人在武统问题上和政府的立场不一致。因为如果用这个问题来问大陆政府发言人，他的回答肯定是非常清楚的“不同意”。

相对优势群体更支持武统

2019年的民调显示，男性、党员、教育程度更高者、收入更高者、从事优势职业者（公务员、事业单位职员、医生、律师、工程师等专业人士）、城市户口者和社交更活跃者更加支持武统。

另一方面，认为大陆在政治或经济方面比台湾更好的人更支持武统。这似乎显示对武统的支持，源于具有优势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以及更强烈的自豪感和自信心。

这和以前的一些对大陆民族主义的调查结果有些不同，因为以前的一些调查发现，大陆的精英/相对优势群体的自由主义倾向更强，相应的民族主义倾向更弱。

也许大陆的相对优势群体，近几年民族主义情绪快速增长；或者，也许他们虽然在武统议题上民族主义更强，但在其他议题上民族主义却更弱。

中国大陆的相对优势群体民族主义更强，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的“战狼”外交。“战狼”外交在海外饱受诟病，但一直势头不减，是否和大陆优势群体的支持有关？这些优势群体虽然在数量上看是相对少数，但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影响力方面非常强大，他们是否就是“战狼”外交真正的社会基础呢？如果真是这样，“战狼”外交短期内应该不会减弱，因为那也许会让这些优势群体不满。

越了解台湾，越支持武统

两岸都曾相信，互相交流、互相了解能够减少各自对对方的偏见和敌意，有利于两岸关系的和平稳定发展。2013年有台湾学者的调查发现，去过台湾或者正在台湾旅行的大陆人更不支持武统，似乎显示交流和了解确实能够减少敌意。但当时是两岸关系最好的时期，2019年民调进行时，两岸紧张关系却已经持续了三年多，而且逐渐恶化。

于是，2019年民调发现了相反的结果：对台湾新闻感兴趣的、知道蔡英文是台湾的、去过台湾的，以及和台湾人有个人接触的大陆城市居民，都更支持武统。这也许和2016年后两岸局势恶化，大陆媒体加大了对台湾，尤其是对蔡英文及其政府的负面报道有关。

大陆人了解台湾主要还是通过大陆媒体，自然会受到媒体立场的影响。确实，2019年民调还发现，受访者如果对台湾政府没有好感，则能非常显著地提高其对武统的支持。

广州和厦门居民更反对

在被访的九个城市中，只有广州和厦门是沿海城市，这两个城市的居民比其他城市的居民更反对武统。以前曾有研究发现，大陆城市或地区对海外市场依赖度越高，其居民的民族主义越弱。与其他七个内陆城市相比，广州和厦门也许属于对海外市场依赖程度更高的城市，所以民族主义比较弱。

在武统议题上，这两个城市与台湾在地理上、经济上和历史文化上的紧密关系，可能使得它们的居民更反对武统。一旦武统，这两个城市因为最靠近台湾，会成为受战争影响最大的地方。

另一方面，台湾人多数是广东和福建移民的后代，这三地在历史文化上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和亲和性，至今仍有大量亲属关系存在于台湾和这两个城市之间。这些因素可能都让广州和厦门居民更反对武统。

对于大陆政府来说，民间的民族主义可能是把双刃剑。政府一方面常常发动民间的民族主义情绪，来支持自己的对外政策，包括对台政策；另一方面也担心民间情绪激进化，给自己带来难以管控的巨大压力，以至于失去对政策的主导权。武统议题引起的民间情绪，正是这样一把双刃剑。

从2019年的民调结果来看，民间对武统的支持尚未激进化。如果北京真的在准备武统，调查结果所显示的有多过四成的人反对武统或立场不明，也就是和政府在武统问题上的立场不一致，是否会让北京反而担心他们不够激进呢？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

东亚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