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曦泽

尽管蒙古人战胜宋朝，满人战胜了明朝，但若问：蒙古文明和满族文明是否比汉族文明更先进？恐怕没几个人会持肯定答案。事实上，蒙古人既不能对中国进行有效统治，又拒绝汉化，只能在失败之后退居塞北。鸦片战争后，面对西方的挑战，虽然满人的统治能力越来越低，但由于其汉化程度高，且主动逊位，和平交权，故在鼎革之后，满汉仍能和平相处。

面对事实，无论是蒙古人、满人自己还是第三方评价，都不会认为蒙古文明与满族文明优于汉族文明（局部更优是可能的）。这意味着，战胜者未必是文明先进者。

在元朝、清朝之前，蒙、满是独立的政权。所以，蒙汉之争和满汉之争，都是国家层面的竞争。这又意味着，国家竞争与文明竞争可能错位，国家竞争未必对应于文明竞争，而国家的胜利未必等于文明的胜利。

历史一直在说话，但有人听不见，或因知识不足，或因装睡。

倘问：如果今天的中国战胜了美国，能证明中国文明优于美国文明吗？我认为，这可能但不一定能表明中国文明优于美国文明。

美国的问题与人类的问题

为什么要讨论上述问题？由于中美关系日趋紧张，中国有一批激进派、好战派，认为近几十年来，中国实力上升（无论是绝对还是相对），美国实力相对衰落，中国应该与美国硬扛、对抗，战胜美国，一举翻身，彻底洗掉百年国耻，并使中华文明重回世界舞台中心。

姑且不论此种论调是否夸诞，仅就理论而言，它就混淆了国家与文明，也混淆了国家竞争与文明竞争。如果中国不能创造出更高级的文明，即便战胜了美国，也不得不服膺现代文明，继续现代化。

不可否认，西式民主暴露出不少弊端，神话破灭，历史并未终结。在美国，贫富悬殊日益扩大，阶层固化愈发严重，种族隔阂仍未弥合，政府效率低下，国际霸权行为严重。以贫富问题为例，50年来，美国GDP从1970年的1.05万亿美元增长到2019的21.43万亿美元，这还不包括美国企业在国外的利润及其他资产扩张。

但是，美国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少部分人收入增幅很大，而多数人收入增幅很小或者停滞，甚至减少。2015年，美国95%的家庭收入仍低于2007年。再以政府效率为例，1992年，奥斯本和盖布勒就写了《改革政府》（Osborne & Gaebler, Reinventing Government）这本书，时任总统克林顿还亲自推荐。但近30年过去了，美国政府的效率有提高吗？没有。

美国的问题是其独有问题吗？如果一个问题普遍存在，就不能以之单独批评一个国家。可以说，美国的问题是一个国家发展到高级阶段的问题。同时，美国的问题是人类的问题。所谓人类的问题，是指任何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面对的问题，也就是人类的结构性问题。所谓国家的问题，是指一些国家存在或本应能较好地解决却未解决，而另一些国家不存在或即便存在但能较好地解决的问题。

理念和制度的超越

中美都有各自的问题，人类也远未设计出完美的社会理念和制度，所以人类才需要文明的竞争与创新。在同质文明内部，也有国家的竞争，如中国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的竞争，当今英美德法日之间的竞争。

之所以存在国家竞争，是因为世界资源是稀缺的，即便亲兄弟也存在资源竞争，何况国家之间？竞争的广泛存在，并因资源、人口、地缘、地理等客观条件之不同，也因具体制度、文化、观念、领导层素质等社会因素之差异，导致同质文明的不同国家也有强弱、胜败、存亡之别，但这种国家竞争与文明无关（文明同质，便是常量）。

较为复杂的是，在不同文明之间，文明竞争与国家竞争同时存在，相互交织，如美苏竞争，中美竞争，印度（殖民时代）与英国竞争，清朝与列强竞争。若兼有文明竞争与国家竞争，则切不可将二者混淆，用一者替代另一者，尤其是不能将国家竞争视作文明竞争。国家竞争可以是短效的，但文明竞争一定是长效的。

回到中美关系，虽然中国实力可能超过美国，美国可能衰败，但不能据此就得出中国文明优于美国文明的结论。文明既有竞争，就有优劣胜败。文明可否比较？可。文明的核心是理念和制度。在国家竞争中，如果战胜国不能在理念与制度上超越战败国，则它只有国家的胜利，而无文明的胜利。

例如，蒙元、满清不但都没有提出先进的理念和制度，反而服膺汉族文明，便是因为汉族文明更先进。以权力传递为例，当代中国人看了许多充斥宫廷政治、权力斗争的古装剧，便以为中国的权力运行极不稳定，充满血腥。其实非也。没有比较，就没有差异，没有优劣。

与少数民族文明相比，汉族文明有一明显优点，就是权力的传承更加规范、稳定和持续。反倒是少数民族政权中，前任首领一旦去世，部族便经常很快陷入争权夺利的混乱。

但是，与现代民主相比，汉族文明的权力产生与传递模式就相形见绌了。在政治中，第一重要的，其实不是权力为谁服务的问题，而是权力如何稳定产生与传递的问题。倘无后者，前者就很难实现。民主（选举）是人类找到的迄今为止最为稳定的权力产生与传递模式。这才是民主的第一优点。

枪杆子能出政权，但未必能出文明；利益常在大炮的射程内，但文明则未必。文明不是没有武力，而是其要害不是武力。文明是变迁的，因而其先进性是相对的，但并非不可判别。从虐杀战俘到不杀战俘，便是进步；从可以随意处死奴隶到人身依附，便是进步；从人身依附再到人身独立，也是进步。生活在更先进的文明中，通常意味着更安全、可预期、少暴力、更自由。

浓缩起来，现代文明的基本理念是自由、平等、人权、民主、法治，基本制度是民主制度与法治制度。这套理念和制度并不完美，各国都可以超越之。

问题不在于是否该超越，而在于是否能超越。我问过不少学者及博士生硕士生，“你能否想象既不同于古代文明又超越现代文明的新理念，并形成几个概念？”无不哑然。

近几十年来，中国为世界贡献了不少物质产品，但只要中国不能提出更优的理念与制度，即便中国战胜了美国，也只是国家的胜利，而非文明的胜利。

现代文明并不完美，美国也有许多问题。无论是美国社会还是现代文明本身，都已严重内卷化了。要批评，很容易。但优劣对错是比较而言的，要从完美主义指责某个对象，太容易也太廉价，有效批判和否定的前提是提出更优方案。试问：无论是在国内治理上还是国际秩序上，美国或现代文明所提供的理念、规则与秩序难道比苏联差？比清朝、明朝差？

这里须要特别说一下，即便在国际秩序上，美国的霸权行径也是人类的问题。许多中国人对美国的霸权行为，尤其是对中国的针对，非常不满，甚至愤怒。其实，美国的行为是为了维护其国家利益，尤其是国际霸权。老大警惕、针对老二，是常态，江湖上如此，国际上也如此，不必将之过分意识形态化或情绪化。在国际社会，谁都想主导世界。

但无论是争夺霸权还是维护霸权，关键不在于动机，而在于能力。抱怨、指责、愤怒，甚至喊冤，都没什么用。一个国家应该和能够做的，是学习强者并创新——尽管强者可能是敌人——使自己强大。

如果中国战胜美国，但在处理国际关系上不能超越美国，对于世界其他国家，也不过是换了一个霸主而已，而无国际文明的升级。此犹如古代王朝更迭，不过是换了皇帝而已。

人类应该努力超越现代文明，创造更优文明。但应该不等于能。高呼口号“我们应该……”很容易，但要理智勇敢地说“我们能够……”则很难。如果暂时不能替代现代文明，莫若改进之。同时，与美国展开国家竞争。

倘若某一刻，世界上多数国家认为中国比美国更有实力，更讲信用，更可预期，更少暴力，更能合作，更能共赢，美国的霸权必然衰落，中国必然成为现代文明的正统。可供资鉴的历史是，满清继承并改革汉族文明，其统治效能高于明朝。若此，谁能否认，满清也是汉文明之正统？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近几十年来，中国为世界贡献了不少物质产品，但只要中国不能提出更优的理念与制度，即便中国战胜了美国，也只是国家的胜利，而非文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