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钟和

近10年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一直承诺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个被他称之为“中国梦”的承诺也随着两个百年目标的引入，而具备了更加清晰的形式：到2021年（中国政府成立100周年）时建设成为“小康社会”，随后在20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0周年）时成为一个“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

如今中国已经走过了第一个百年，习近平也宣称第一个目标经已实现，中国梦真是触手可及了吗？

虽然第二个百年目标设定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等目标，但它也展现了中国作为一个全球经济和政治大国的愿景。习近平似乎想要最终建立一个“中国治下的和平”（Pax Sinica），使之与自二战结束以来延续至今的“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展开竞争，甚至取而代之。

这些都是雄心勃勃的目标，但中国也不是没有立下过这样的雄心壮志，或是实现过类似成就。虽然中国政府在建国初期犯过一些严重错误，但自那以后它领导国家实现了令人瞩目的经济和社会变革。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在30多年间取得了年均两位数的增长，也成功令数亿民众摆脱了贫困。

这种转变是由“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促成的，事实证明，这一制度比许多人预期的要有效和持久得多。中国政府在调动资源、建设国家基础设施、支持出口企业、促进外资和技术流入等方面，都发挥了核心作用。

中国的经验证明，专制政治制度并不排斥发展，实际上还可以使发展加速。事实上，在哪种政治制度——独裁或民主——更适合经济发展的问题上，各方都无法拿出明确的证据。

阿斯莫格鲁（Daron Acemoglu）和鲁宾逊（James A. Robinson）曾提出政治权力集中在一小撮人手中的“攫取式政治体制”（extrac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s），会催生统治阶级剥削多数人的“攫取式经济体制”（extractive economic institutions），并认为这类状况的后果，就是大多数经济主体从事生产性经济活动的动机被弱化。

然而，中国的攫取式政治体制却建立了包容性经济体制。正如东亚地区一些威权政府一样，中国的一党专制政府利用手中的权力，实施了各项优良经济政策，从而实现了政治稳定和强劲经济增长。

但是，这并不能保证中国梦一定会成为现实。正如许多评论员所指出的，中国正面临着可能阻碍经济发展，以及加剧政治不稳定的巨大内外挑战。

首先，在严格执行了几十年计划生育政策后，中国的劳动年龄人口将在未来30年内减少1.7亿人。与此同时，投资回报率下降，生产力增长停滞不前，中国尚欠发达的金融体系，不一定能将资源分配到最具生产力的用途上，而无利可图的“僵尸”企业和负债累累的地方政府，却能拿到远超其应得的份额。

中国的人均收入在2020年达1万零484美元，当前仍然远低于日本（4万零146美元）和美国（6万3416美元）等发达经济体，而继续快速增长的可能性正在消退。从2012年至2020年，中国的GDP年均增长率为6.5%，远低于过去两位数的水平，且预计将在未来30年间降至3%至4%。

此外，中国蓬勃发展的私营部门，可能会对其国家资本主义模式构成挑战。许多大型民营企业已经不愿像以往那样，对政府言听计从。

中国领导人正在打击那些藐视他们的人，首当其冲的是公开批评政府监管的阿里巴巴集团创始人马云，以及公然藐视政府赴纽交所上市的召车平台滴滴出行。但是，尽管科技巨头确实应当受到更完善的监管，这种严厉手段也可能会阻碍创业精神和扼杀创新。

所有这些都可能破坏中国政府的统治合法性。随着GDP增长放缓，各地区和社会群体之间收入和贫富差距的扩大，有可能加剧民众的沮丧情绪，甚至引发政治动荡。而且此时，中国政府强力贯彻自身意志的能力正在下降，这主要是因为该党自己成功地创造了一个现有7亿多人口，且仍在迅速发展壮大的强大中产阶层。教育的快速发展加剧了这个趋势，近20年来，中国的高等教育入学率已经从8%猛增到54%。

根据社会学家利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提出的现代化理论，受过教育的中产阶层的壮大，往往会推动民主化，因为这个群体意识到自己可以去实现相关权利、自由和政治参与。这种情况在1980年代的韩国发生过，因此也可能发生在中国，尽管很难预测什么会推动这种转变，以及它何时发生。

此外，当前的外部环境也对中国不利。为了保持经济增长进而维持中国政府的统治合法性，中国必须保住其作为全球主要制造商的地位。它必须继续借助稳定的全球供应链，获得原材料和半导体芯片这类中间产品，并持续向美国和其他全球市场出口成品。然而，除非中国能够找到一条摆脱当前对美贸易和科技战的无痛途径，否则很难做到这一点。

最后，为了赢得世界的尊重，中国须着手维护民主价值观和准则，发展与世界各国的和平关系。美国治下的和平之所以能存在至今，正是因为许多国家，包括中国的各个邻国，都在贸易、金融、科技和安全方面严重依赖美国。它们不会愿意接受中国治下的和平，除非中国能给它们提供更好的东西，而这必须以“和平”作为起点。

作者是韩国高丽大学经济学教授，曾任亚洲开发银行首席经济学家，韩国前总统李明博国际经济事务高级顾问

英文原题：Is Pax Sinica Possible

版权所有：Project Syndicate,2021

美国治下的和平之所以能存在至今，正是因为许多国家，包括中国的各个邻国，都在贸易、金融、科技和安全方面严重依赖美国。它们不会愿意接受中国治下的和平，除非中国能给它们提供更好的东西，而这必须以“和平”作为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