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网络时代奥运会加剧世界撕裂

时间:2021-08-12 07:30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审时度势

疫情阴影下的2020年东京奥运会,从一开始就给人一种勉为其难,强行上马的感觉。事实上,对于奥运会的高度专业化和巨大的财力投入,以及其与普通民众健身需求之间的巨大鸿沟,人们已经有过很多反思,即:奥运和普通人究竟有多大关系?为夺取奖牌采取的“举国体制”是否有合理性?

当然,从某种角度说,奥运会确实给普通观众提供了一种观赏和娱乐,特别是爱国热情的宣泄渠道。但是,从今年的东京奥运会来看,这样的全球体育盛事,负面效应可能超过正面意义。

自2020年以来,全球已经经历了多轮因为冠病肆虐引发的不同国家间的相互指控、追责,对对方体制的质疑、嘲讽,对疫苗分配的顺序、范围、政治意涵的种种追问,不同社会间的关系已经日益紧张。

本届奥运会开幕以来,关注者又陆续看到不同国家与地区民众之间,一连串发生在舆论空间的言辞冲突:引爆冲突的话题从开幕式解说词,到从个别队员在比赛中的违规动作,到台湾艺人的某个措辞,到中国大陆运动员的运动鞋展示,到台湾的“国旗歌”,再到某个中国大陆运动员的粗口,以及大陆运动员佩戴的像章。着实是话题不断,骂战不休,令人怀疑奥运会促进人类团结的初衷,到今天究竟还剩下几分。

国际体育赛事以国家为单位,获得奖牌时有升国旗、奏国歌仪式,注定了其无法摆脱的政治属性,和作为民族主义竞技场的命运。而巨大的支出和当代竞技体育的高度商业化和运动员的商业价值,更为其增添了越来越浓厚的市场经济色彩。

冷战时期,已经上演了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被西方集团和中国抵制,而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被东方集团抵制的陈年往事。到今天,冲突似乎更多地集中在中国观众和网民,与中国以外的世界之间。

互联网、社交媒体及自媒体的高度发达,使得观看和评论奥运会的方式,与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过去,人们主要通过电视转播收看比赛,对比赛和队员及教练的品评,不过在熟人亲朋口耳之间,纵使难免惋惜、质疑、骂人、发泄完了就完了。

如果有较为严重的批评,也以完整的形式发表在负责任的主流传统媒体上,比如报纸的评论,电视台的时评,或者记者经过调查采访写出的长篇严肃分析报道中。

在1988年中国征战奥运的代表团“兵败汉城”之后,媒体上就出现了大量批评的文章,引发了全社会对当时体育管理和训练体制的反思。在这种传统媒体生态下,一般民众的声音的确是被遮蔽的,他们主要以专业媒体的受众角色出现,思考由专业人员提供的信息及分析评判。

30多年后的今天,观众已经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评论权。然而,这种高度参与的负面效应在于,在目前的网络媒体生态下,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即时看到和反复观看某些带有刺激性的画面,及那些被定格、放大、加红圈的细节。每个人都可以利用社交媒体发表批评意见和宣泄情绪,而当这些不具备传统媒体的专业和审慎的众声喧哗汇聚在一起,很容易形成极端狂热的猎巫气氛,为网络民粹主义加温。

与此同时,运动员也告别了过去那种封闭训练,只在比赛时在电视上露面或被报道,带有某种神秘感的形象。他们可以选择在社交媒体上随时发布自己的信息、感悟、图片,但在获得大量拥戴的同时,也必须面对网民的苛刻眼光和严厉攻击。

技术上的种种可能性和无死角的透明度,正好和冠病大流行以后日益紧张和猜忌的国家间关系结合起来,也使得中国国内“爱国群众”的激进情绪,借奥运获得了新的抒发空间。

冠病造成的现实中的边界和心理隔绝,与中美,中日间的政治对峙,以及海峡两岸关系的持续紧张已经全部叠加起来;再加上中国国内网民对中国发展进步和实力的自信,不断刺激了部分大陆民众对外部的焦躁和对抗心理。

在这种高度敏感和情绪化的气氛中,奥运赛程中的任何一句话、一个用词、一个徽记、一面旗帜、一首乐曲、一张图片、一次胜败,都会被政治化,其意义都会被无限放大,并在社交媒体上快速传播,加剧原本积累已久的愤懑。

可以设想,20年或30年前的中国大陆运动员,或许没有个人的财力及兴趣,去收藏几十双耐吉运动鞋;即便有,也没有渠道向公众展示。对传统媒体而言,某个运动员的运动鞋即便多于正常数量,也并无新闻价值。

再退一步说,即使某位运动员有此私人爱好并被公众知晓,在那时的中国,耐吉鞋本身也不具备任何政治象征意义,值得激进公众大呼小叫。不幸的是,这一切全部集中在了2021年。

在中美两个政治经济和体育大国的全方位对峙不可避免地常态化,台海和南中国海局势也持续紧张的情况下,奥运会恐将一次次沦为激进情绪和民粹狂热爆发的契机。而过去并不存在,如今早已成熟的自媒体和社交媒体,则成为情感宣泄的完美平台。如此,“相互理解,友谊长久,团结一致,公平竞争”的当代奥林匹克精神将受到极大损害。

对中国人来说,奥运会或许还能承载民众通过某些竞技项目取得突破,从而增强自信的期待,但其价值可能也仅止步于追求卓越,离同时实现不同国家间的尊重和友谊的目标恐将越来越远。

20世纪50年代的人类学相关研究认为,竞技体育为人类提供了控制紧张的机会,但在我看来,这种合理性、通过运动员进行的对紧张的控制与释放,是建立在那时的观众并不深度跨国参与的基础上。

假如相关国家和地区的网民,在21世纪因为各种政治因素和象征符号,经由互联网陷入严重的骂战,因为奥运会而加剧人类的冲突乃至撕裂,长期被兴奋剂和裁判不公等痼疾困扰的奥运会本身,是否还适应当代社会高科技、高参与、高情绪的新形态,还能否承载其初心,确实值得质疑。

可能我过于悲观,但在我看来,人类的理性,似乎并没有随着运动能力和技术能力的增强而同步增高。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赞一下
(5)
25%
赞一下
(15)
75%

相关栏目推荐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