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千年一遇与百年大计

时间:2021-07-31 07:2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四面墙外

这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正当冠病疫情还在肆虐无度,甚至变本加厉时,世界各地又陆续发生了严重的水灾和林火,陷地球于水深火热之中。

相对于北美的季节性热浪和林火,今夏较不寻常的是欧洲和亚洲几个地方,都发生了近年来较少见的重大洪灾。先是德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等西欧多国,在7月中暴发大规模洪涝灾害,夺走至少200条人命,其中德国的灾情最严重。

但厕身报界多年,更严重的水灾都见识过,再说欧洲毕竟离得很远,对这样的新闻一下子也就麻木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长居德国波恩的老同学图文并茂地捎来了信息,报告他家和泛滥的莱茵河洪水“擦身而过”的险情。原来他就住在莱茵河畔,距离洪水只有一石之遥,他传来的照片显示住家附近人行道旁的树木,全泡在高涨的河水中,只露出了上半截,他家没被洪水波及算是很幸运了。

这场灾难离我虽远,但离我的同学却很近,让我立刻意识到世界其实很小。我的朋友虽然没有遍天下,但天南地北都有,不管哪里受灾都可能会有朋友遭殃,大家同住一个地球村,命运相连。

紧接着,一场距离更近的大水灾发生了。中国河南省遭到“千年一遇”的连日暴雨,造成重大洪灾,省会郑州的地铁更因此发生罕见灌水事故,洪水倒灌入地下隧道和列车内,500多名乘客被困水中。这次除了距离更近,信息的传播也更快更频繁,事发不久就收到现场传出的视频。

被困在地铁内的乘客发出的“即时实况报道”中,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和惶恐不安的语音,使我宛如置身现场,感同身受,不禁对这些素不相识的远方受灾者的命运感到揪心和焦虑。天涯咫尺,休戚与共,是这场天灾给我的另一种体悟。

德国和中国的水灾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特大暴雨造成的。德国科隆地区24小时内降水154毫米,相当于平时两个月的降雨量。郑州的降雨量更惊人,单是20日下午4点到5点一小时内的降雨量就高达201.9毫米,突破中国大陆小时降雨量历史极值。遭遇这么密集无情的强降雨,无论哪个国家,要迅速排水疏洪都是艰巨的挑战。

这两场大洪水以及近年来世界各地越来越频繁的各种异常巨大天灾,在在清楚显示,极端气候已经成为地球的新常态,对全世界构成了严重威胁。各国应该尽量完善防汛疏洪系统与预警机制自是不在话下,但既然共处“人类命运共同体”,独善其身是不够的。温室效应、地球暖化、南北极冰山融化加速、海平面不断上升等气候问题,是全球性的非传统安全威胁,须要国际社会全面合作才能应对。

在这方面,2015年的《巴黎协定》算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但却因为特朗普总统在2017年宣布美国退出而扰乱了进程,即使在拜登继任后美国于今年重新加入,已经浪费了宝贵的四年光阴。虽然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将于今年11月举行,但要达成进一步的具体协议并不是那么容易。

天灾“一视同仁”,新加坡当然也不能幸免,近年来发生的一些因强降雨造成的突发性淹水就是明显的例子。像德国与河南那样因暴雨而酿成的重大致命水灾,这里也曾发生过,近期最严重的应该是1978年12月2日那次。那天下了一整天暴雨,24小时的降雨量高达512毫米,相当于往常三个月的雨量,许多地区发生大面积水患,尤其是波东巴西区,汹涌的洪水几乎吞噬了整个乡村,造成七人死亡和重大经济损失。

我因为间接成为“灾民”而对它记忆深刻,我住的东部市郊低洼地区是个惯性淹水地带,那天当然也不例外。通往住家的道路全被淹没,连巴士也无法通行,那晚在报馆放工后,有家归不得,只好跟着一位同事回到他的大成巷店屋借宿,睡在一张帆布床上过了一夜,隔天早上水退后才能回家。

自那以后,我国的河道堤坝与沟渠系统逐步全面建设或翻修完成,防汛疏洪的能力大大提高,每逢雨季必发生洪涝的情况才成为过去,至少不再发生那种造成人命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的大水灾了。

这方面的进步,从一个朋友的亲身经历就可以看出。自他于1980年代搬到波东巴西区的信立新村后,每年雨季必如临大敌,因为每降豪雨家里就会进大水,严重干扰生活,财物损失惨重,迫使他不得不在屋前屋后各筑一道防洪堤。他家的水患问题一直到2008年滨海堤坝建成,并有效发挥泄洪功能后才完全解决,从此即使雷雨交加,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全国人民从此就能真正高枕无忧吗?内忧解决了,外患呢?

2015年8月,美国宇航局(NASA)的科学家发出了令我们坐立不安的警讯:最新的卫星数据显示,随着全球暖化,未来一两百年内海平面将上升一公尺或更多,一些地势较低的城市如新加坡和东京,可能面临被淹没的危险。

2019年4月,受聘到本地专门研究海平面上升课题的气候专家霍顿教授(Benjamin Horton)接受《联合早报》专访时也指出,新加坡是四面环海的低洼岛屿,大部分地区处于海拔15公尺,三成地区不到海拔5公尺,这意味着一旦海面上升,近三分之一的地区可能淹水,若岛国淹没,人们将无法逃往高处。

他认为,纵观所有因气候暖化而可能影响新加坡的问题,海平面上升是目前的最大威胁。2020年7月,地产顾问公司世邦魏理仕(CBRE)在一份报告中称,根据联合国一个委员会估计,可能在2030年至2052年间发生的情况,假设全球平均气温上升1.5摄氏度,新加坡金融区将有51栋大楼、约190万平方公尺的办公空间处于洪水高风险区。

这是何等令人触目惊心的消息!海平面上升的危险简直就是悬在新加坡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sword of Damocles),一直威胁着我们,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放心好了,我们不是有一个大事小事都管的政府吗?像岛国可能沉没这种滔天大祸,政府当然更不能不管了。其实,早在2008年,先国人之忧而忧的建国总理李光耀已经发出了警告。他在该年11月接受《国际先驱论坛报》专访谈到这个威胁时指出:“我们太脆弱了,海水上升一公尺,我们还可以建堤坝,如果上升三至五公尺,我们怎么办呢?半个新加坡将消失,而且是值钱的滨海地段!”

他透露,新加坡已经与荷兰的代尔夫特水力研究所(Delft Hydraulics)研究如何保护我国的200公里海岸线的问题了。荷兰国如其名,是个“低洼之国”(Netherlands),比新加坡的情况严重得多,长期以来在与海洪威胁的抗争中累积了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因此是新加坡取经的对象。

李光耀在专访中透露的信息显示,早在10多年前,新加坡已经在积极研究如何应对这个长远问题了。经过几年的研究和规划,政府在2016年宣布采用荷兰的“圩田开发”(empoldering)技术,在德光岛西北部围海造地,先建一道高于海平面六公尺的10公里长海堤,形成圩田(polder),不靠稀缺的沙石逐渐增添810公顷的土地,预计在2022年完成。政府希望从这个项目中汲取经验,培养能力,为将来更大规模的筑堤围海、填土造地做好准备,以便长远应对海平面上升的挑战。

随着这项实验工程的顺利进行,这个课题终于在前年正式提上了国家议程。李显龙总理在2019年8月的国庆群众大会上,将它提升到“气候防卫”的高度。他说,对抗气候变化引发海水上升的工程,是个攸关生死的工程,是牵涉到子孙后代的百年基业,政府没有能力阻止全球气候变化的趋势,但至少必须告诉国人我们有什么长远的应对之策。

接着,他宣布了长期防洪的“百年大计”——未来100年政府预计将投入至少1000亿元,大规模建设圩田、填海造岛,保护海岸线,确保子孙后代免于灭顶之灾。

“深谋远虑”当然不是新加坡政府的专利,但能这样“从长计议”却是很多实行民主选举的国家所无法享有的奢侈。对于大多数每四五年就必须面对选民的政府,能否实现竞选期间许下的堂皇诺言,以争取连任往往已是个大问号,更遑论为未来世代的福祉进行长远规划了。

然而,“百年千亿”毕竟不是等闲事,政府也不敢随便承诺动用国家储备金偿付,而是决定以发行长期政府债券的方式筹资。其实这样做也比较公平合理,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可让未来世代受惠(包括从新增土地获益)的工程,应该由未来几代人共同承担,而不能单靠这一代人买单。

无论如何,极端气候引发异常天灾的活生生例子及时提醒我们,不能只全神贯注于眼前这场瘟疫而忘了高瞻远瞩,忽略一些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出端倪的险兆。冠病与否,我国面对的各种短期长期、传统和非传统安全威胁从来就没有消失。除了百年大计之外,我们还需要各种锦囊妙计,在危机四伏、险关重重的前进道路上为国人解除危难,化险为夷。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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