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时度势

国际舆论原本并不看好美俄的日内瓦峰会。然而，峰会只用了原计划的一半时间，就在多个方面完成谈判，在外交史上实属罕见。峰会前，双方都高调批评对方，实际上都是为国内政治服务。进入峰会，既无大吵大闹，也无繁文缛节，直接进入主题，迅速达成共识。

这次峰会的悄然推进的做法，看来是事先设计好的，双方准备都非常充分。据说美国总统拜登就阅读了几遍俄罗斯总统普京的传记。就如一台双人舞，编舞水平高超，舞者配合有默契，表演自然天衣无缝。

国际舆论仍然低估峰会的成果，没抓住问题的实质。此次峰会最大的突破在心理层面。

近日欧盟峰会上，法德突然提出要重启欧俄关系，将克里米亚事件翻篇，显然是不甘落在美国后头。

冷战之后，苏联解体，一度进入经济政治混乱的局面。普京的崛起对俄罗斯国内的局势稳定起了关键作用。但是，西方误判了普京的强势，以为他要夺回昔日大帝国的荣光。普京的真实目的，是为俄罗斯的国家安全提供保障。

俄罗斯从来没有单独治理单个民族国家的历史经验，罗曼诺夫王朝和苏联一样，统治的都是多民族的帝国形态的国家。如同大英帝国一样，一旦失去帝国，如何治理母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二战后的英国屡屡误判国际和国内现实，花了30年才接受沦为二流岛国的现实。

美国忽略俄罗斯面临的这个现实，对冷战后的俄罗斯不断挤压，落井下石，贬低苏联在结束冷战过程中的关键作用。美国领导人对俄罗斯的国际地位不屑一顾，经常揶揄和诋毁。前总统奥巴马曾说俄罗斯只是个二流国家，不足为虑。

普京从执政的第一天开始，就把提振俄罗斯的国际地位作为最高的执政理念，并长期得到选民的支持。不过，普京非常务实，虽对西方批评有加，但从不在意识形态方面交手。他的对美政策绝不基于“美国衰亡论”，更不在国内散播俄罗斯体制优越论。

拜登承认普京的执政理念有一定的合理性，这在冷战后的美国领导人当中是第一次。峰会一开始，拜登就用“两个大国”（two Great Powers）来定义两国关系，这个称呼对普京来说可谓久违了。只要突破俄罗斯长达20多年的“被”二流国家的心理纠结，峰会的顺利就不难理解了。

在几个重大问题上，双方都有斩获。乌克兰问题方面，双方回归《明斯克协议》的共识，将目前的紧张态势予以化解。会前，普京称乌若加入北约将引发战事。北约秘书长强硬反击，说俄罗斯没有对新成员的否决权。拜登却说乌克兰根本不够条件，普京自然心知肚明。人权问题方面，峰会前美国的调子很高，实际谈判中只是给普京划一条红线——好生伺候反对派人士纳瓦尔尼，死在监狱里你我都不好交代。普京当然心领神会。毕竟，与台湾、香港等问题不同，这纯属俄罗斯内政，与大国战略稳定没有关系。网络攻击问题上的进展神速，将在16个领域开始操作。

不消说，拜登的对俄政策的重大变化，也基于“抑中扬俄”的策略。他直接挑拨俄中关系，说俄罗斯国际地位的下降，不能归罪于美国的针对，中国的崛起对俄影响更大。中国的“东升西降”论并没有把俄罗斯包括在“升”的阵营，所以做中国的小兄弟不值。普京是战略思维的大家，肯定对此说颇有感触。

笔者是瓦尔代俱乐部（Valdai Discussion Club）的学术委员，多次近距离参与同普京的对话。正如一位俄罗斯同事所言，此次会谈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它看上去很像冷战期间的那种峰会。这可谓一语中的。他明白，在目前的国际环境下，提升美俄实质性关系才是俄罗斯地位上升的基础。峰会后俄罗斯的政策精英，立即提出要开启三边核谈判，因为冷战期间的那种俄美中战略大三角，才能突显俄罗斯与中美平起平坐的格局。核武器谈判是最佳平台。

中国国内有些学者喜谈“误读”，其实大国关系中并无误读，只有误判。所谓误读是基本理念的冲突，往往被用来将“误判”的责任推给对方。大国外交对消除误读不起作用，其目的应该是在各自利益的基础上消除误判。这次峰会是一次高水准、高度专业的外交活动。美俄关系在真正意义上的重新启动已经开始。

作者是上海政法学院安全政策特聘教授

日内瓦高等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