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林

在法国各大媒体都聚焦于阴魂不散的冠病疫情上时，法国学生全国联合会（UNEF，简称法国学联）因组织理念和立场，引发全国性的讨伐。

这个创建于1907年的学生工会组织，自诞生以来就被贴上左派标签。在新一代领导层致力于摆脱与社会党的血脉关系，标榜政治独立之后，却被左右翼政治人物指为误入歧途。

3月17日，法国学联现任主席露西（Melanie Luce）在法国电台Europe 1被追问对“种族性别不混合”行动的立场后表示“认同”。其答复引发一场足以摧毁这个百岁组织的舆论暴风雨。

一本新翻出的旧账

2017年，《世界报》以“缓慢崩溃中的法国学生全国联合会”为标题，披露了该组织举办一些“不混合”会议的事实。

这个以肤色作为衡量与会者标准之一的举措，经二次曝光后，在法国社会遭到了猛烈抨击。

露西以此类会议“一年最多两次而已”，况且只是与“工会的积极活动分子”有关进行辩解，试图淡化社会影响。这位于2019年当选的法国学联主席声明：“我们不是极左翼。我们是进步主义者。”　

但就连在反种族歧视斗争中一直和其携手共进的战友，也拒绝接受这一说辞。法国犹太学生联盟在推特上嘲笑：需要黑到何种程度才能参加（这些会议）呢？运气好的话，塞法迪犹太人séfarades（西班牙系）可能会被接纳……至于Ashkénazes阿什肯纳齐犹太人（德系犹太人），他们和许多仇视犹太运动中的受害者一样，显然是太白了。

法国学联对“不混合”理念的捍卫并非一日之寒。

2007年，同样是标榜平等和捍卫少数群体利益的巴黎市市长安娜·伊达尔戈，就曾试图阻止法国学联倾力合作的一项维权活动：Nyansapo非洲女性女权主义节。究其原因，是组委会的“不混合”路线激怒了左派社会党政府。在巴黎四个场地中开展的活动，有三个场地被定性为“不混合，只为黑人女性保留”。

国际反种族歧视和反犹太主义联盟Licra，以及另外一家著名的反种族歧视组织SOS-Racisme，都批评法国学联的“身份性偏航”是一种“按种族归类的死灰复燃”。

从法国社会舆论上看，支持“不混合”行动的人从数量上处于绝对下风，但他们坚信这是一条最终达到平等的必由之路，并认为只有将统治性群体，如异性恋、男人、白人，排除在这些特定场合之外，才是让受压迫群体得以解放的唯一方式。

这也是法国女权主义者和社会学家科里斯汀·德尔菲（Christine Delphy）在《世界报》所阐述的观点：“不混合”会议可以使得受害者倾诉他们所遭受的歧视和侮辱经历。在没有白人在场的情况下，诉说者就无须担心他们的控诉会让一部分善良的白人难堪。

Non Mixité（非混合性）并非是一个新鲜的概念。早在60年代，在美国发起的结束种族隔离的斗争——“民权运动”，已经在某些集会上标榜“不混合“，将白人排除在外。

在法国社会，Non-Mixité一词让民众联想到的则更是“单性”的女权运动。比如在70年代，女权团体女性解放运动发起的争取避孕和堕胎权力的女性解放运动，就力拒男性参加她们的讨论小组。

走上极左快车道

作为超过百岁的学生工会，法国学联是法国的第二大学生组织。在其创建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它是左派各个政治门派的共同家庭。从托洛茨基主义者到改良主义者，在此都有一席之地。就算是在百年之后的今天，放眼法国政坛，从左翼社会党到到极左翼法国不屈服党，都活跃着一批曾于学生时代抱负政治信念，在这个左派的“苗圃”中接受过思想洗礼和实践打磨的政治人物。

在二战之后的数十年是法国学联的黄金阶段。彼时的学生工会走的是务实路线，主要负责印刷分发讲义和管理学生的医疗基金。急于摆脱在外界看来“被社会党羽翼罩住”的形象，近年来联合会新一代领导层提出政治独立的方针。但追求独立的“成人礼”行动，非但没有取得如期的效果，还事与愿违地被指“陷入极左翼的泥潭”。

这也成为法国学联在高校中的影响力极速衰退的开端。大学生加入该学生工会的比例，已经从其巅峰时期的超过七八成，暴跌到现在的1.8%。

露西主席将学联遇到的问题归结于“代沟”。在她看来，与前浪所处的时代环境相比，当下的法国大学生对“歧视”更加敏感和担忧。对于外界对学生工会受到极左翼思潮控制的质疑，她回应工会始终遵循“普遍主义”的立场，“忠于1905年法律”。

这部比学联早两年问世的法律，促成并保障法国政教分离的世俗社会现状，被认为是保障法国作为多元化文化社会的基石。

学联主席誓言忠于世俗主义，却屡屡被反对者列出对其不利的实例。2016年10月，联合会在巴黎郊区的楠泰尔大学校园内举行全国性会议。在几位成员要求开辟一间专门提供回教徒使用的祈祷室后，学联高层向与会者群发短信提示：若是想祈祷，有配备祈祷室。

“祈祷门”事件发生在巴黎遭受连环恐怖袭击不到一年之际，当时有超过八成的法国人担忧，他们社会的世俗性受到严肃的挑战，民众对回教群体的戒备和敌意达到巅峰。在此背景下，一家学生组织在受法律保障世俗性的公共学术场所进行宗教活动，被认为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越界。

若是以2015年11月在法国社会造成集体性心理创伤的恐怖袭击事件作为分界点，人们在怀念此前的法国学联。

在2013年法国社会关于校园中戴回教头巾是否合法的讨论上，法国学联公开明确表示反对，并决意继续抗争“反对这一使得女性困在只能屈服于男人这样的处境的做法”。这条在其官网上已经消失了的公告，也折射出组织立场随着领导人换届而产生时过境迁的变化。这一变化被老一代领导层定性为“偏移”。

在该反对申明发表的五年之后，2018年5月，法国学联副主席玛利亚·普格图（Maryam Pougetoux）佩戴回教头巾的照片留传在社交网络上。尽管1905年的“政教分离法”将世俗性视为立国之本，禁止宗教介入公共或国家事务的同时，保护国民宗教信仰自由，也允许在大学内出现宗教符号的饰物，但在反复出现的“极端穆斯林”暴力造成恐惧心理的现实背景下，普格图在校园中佩戴回教头巾，不仅在民众中产生巨大争议，还引发了大量学生工会前活跃人士的抗议。

在法国男女平等事务国务秘书西亚帕（Marlène Schiappa）的眼里，“这是一种宣传伊斯兰政治的形式”。她说：“法国学联被认为是一家进步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学生工会，而头巾是宗教控制的一个证明。”　

2020年9月17日，普格图佩戴头巾代表学联出席在国民议会中举行的关于冠病疫情对年轻人影响的主题会议，多位议员愤怒退场，抗议其违背世俗主义原则。

在支持者看来具有不屈不挠精神的普格图，被更多人视为一种对世俗社会的挑衅。共和党议员皮埃尔－亨利·迪蒙由此将其行为定义为“蓄意的族裔社团行为”。

政界炮口下何去何从

在右翼眼里，法国学联早已是劣迹斑斑。“它已经成为成为伊斯兰－左派主义（Islamo-gauchisme）在法国的先锋。在中立的幌子下，这个学生会显然是一家反共和运动组织”，共和党议员埃里克·西奥蒂（Eric Ciotti）认为学联早已经无药可救，并呼吁解散它。

最激烈的官方态度，来自法国国家教育部部长布朗盖（Jean-Michel Blanquer）。他措辞严厉地将“不混合”会议归为“种族歧视”，谴责“那些自称是进步主义者的人，将人们按照肤色来区分，把我们引向一些类似法西斯主义的事务”，并认为“它应该被绳之以法”。

另外一些人要求政府截断对这家在1929年就被认可为“公益团体”的组织的拨款。

社会党前秘书长康巴代利（Jean-Christophe Cambadélis）提出第三种措施，“解散现有管理层”。他认为后者在“倡导歧视白人”的错误行为是无可辩驳的。

法国学联倒是让极右翼国民联盟党党主席玛丽·勒庞也当了一回反种族主义的布道者。在电台采访中，她充满正义感地谴责：“这是种族主义。多少年来人们告诫说，种族主义是一种罪行，他们所做的是相当不道德。”

作者是法国《国际邮报》记者

从法国社会舆论上看，支持“不混合”行动的人从数量上处于绝对下风，但他们坚信这是一条最终达到平等的必由之路，并认为只有将统治性群体，如异性恋、男人、白人，排除在这些特定场合之外，才是让受压迫群体得以解放的唯一方式。